北歸天馬 11(第2/7頁)



  鑄劍房今天異常安靜,沒有不絕於耳的砧錘聲,連風箱亦不再鼓動。奪罕猜測劍已鑄成,於是小心撩起門簾向裏偷看。

  劍師們睡了一地,鼾聲此起彼伏。身披黑地錦袍的男人煢立屋中,將尚未上柄的劍刃舉到眼前,另手托住劍脊,細細驗看每一寸刃口。似是察覺到奪罕的目光,他驟然旋身,向門口望來。

  奪罕愣在原地,竟忘了低身行禮。

  那人臉孔線條峻直飛揚,錦袍下襟的沿子是一尺來闊的金線海潮紋,領襟堆繡一尾氣韻靈動的五爪龍,兩枚紅榴石綴成龍目。是帝旭。

  這幾年來,在街談巷議與諸位將軍府邸的廚房馬廄中,奪罕也曾聽過無數傳聞。帝旭幾乎從不上朝,每次出現在朝堂上,多半是為了下旨砍誰的腦袋。光復以來,賦稅越發苛刻,卻總也不能滿足帝旭的胃口。人們總是說他靡費無度,行事顢頇,想是被什麽妖物迷惑了心竅。奪罕想起阿摩蘭懸於城頭的屍首,烏鴉把他吃得只剩骨架,一截截掉落下來。

  他剛要開口,帝旭微微一笑,示意奪罕噤聲。他將劍身小心擱回鍛台,走出鑄劍房,舉止穩靜,並不曾驚動一個熟睡中的劍師。

  他們說帝旭是個昏君,然而昏君不該有如此洞徹世事的犀利雙眼。那神色,分明是種清醒的瘋狂。

  過了好一會兒,奪罕才想起上前去看看那柄劍。

  它被鑄成闊劍樣式,分量沉重,常人雙手也未必能揮舞自如。玫瑰金的劍身長達三尺五寸,最厚處近有六分,浮凸的隼翎紋不知是什麽材質,泛出彤紅明亮的色澤,自吞口處向上舒展至鋒尖,有如猛禽羽翼。劍柄尚未裝好,露著一尺長的柄骨。

  奪罕禁不住伸手去觸碰,卻被燙得陡然縮回。

  這柄劍還遠未冷卻,散發著如焚的炙氣,勾出紋飾的只是紅熱的玫瑰金。他注視自己的指尖,一連串水泡正從灼紅的皮膚上膨脹出來,疼痛難忍。

  領隊的千騎在小苑門口攔住了奪罕,兩名陌生的羽林軍緊隨其後。見千騎黑著一張臉,奪罕不自覺地將受傷的手縮進袖子裏。

  “方濯纓,你為什麽不在營房?”奪罕剛要編造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軍官擺手打斷了他:“你回去收拾東西,跟他們走。”“去哪兒?”奪罕心裏湧起莫名的驚慌。蘇鳴曾承諾五月就讓他離開羽林軍,此時調職,吉兇未蔔。

  “今兒起你不用在北小苑門口守夜了,上頭調你去霽風館。”奪罕知道多說無益,只得點頭從命。

  陌生的羽林軍之一說道:“霽風館的守衛都住在館內,你收拾好東西,就帶上腰牌來報到。”奪罕的右手在袖筒裏一動,險些伸了出來,及時換了左手,接過鐫有“霽”字的腰牌。

  那日午後,奪罕跟隨內侍走進霽風館側門,手中的鋪蓋和包裹不時磕絆兩腿。

  館內宮墻森嚴,古木蒼翠,靜得近乎可怖,每走一步,他便聽見背上盾牌與弓箭互相撞擊的聲音,突兀得有如鑼鼓鳴響。

  先帝的第三子昀王病逝之前,這裏曾是他的居所。昀王自幼體弱,稍受驚嚇便高熱不退,先帝將禁城中最為幽靜的宮室賜他居住,也未能挽救他少年夭折的命運。昀王殪後,霽風館空置多年,值守的羽林郎都是些兇橫膽大之輩,他們吹噓說,在月色晴好的夜裏,昀王的幽魂常在館內的霜平湖面上漫步,一陣微風便會吹散他的形體。

  入門走了近一刻工夫,路徑曲折,除沿途守衛之外竟未再遇見旁人,領路的內侍也始終緘口不語,奪罕簡直疑心那家夥嘴裏並沒有舌頭。

  “你帶我去哪兒?”他忍不住打破沉默。

  蒼白的中年宦官睨了他一眼,神色中捎帶三分媚態,活像個婦人:“見咱們主子。”“這兒什麽時候有人住了?”“皇上把霽風館賞給新任的鳳庭總管大人啦。”“鳳庭總管?”宦官細聲回答:“是咱們內侍的頭兒,總領後宮一應事務。”他停下腳步,側身讓開,前頭是兩扇對開的朱漆大門。

  若說這是羽林禁衛的營房,也未免過於奢侈了。奪罕疑惑地看著宦官,後者只是謙恭地將頭垂得更低,示意他進去。

  門扉一觸即啟,輕輕朝兩旁蕩開,如有看不見的手在牽引。奪罕邁步向前,發現自己來到一處清凈內院。他解下背上的盾與弓,提在手上。內侍並未跟著進來,只從外頭將朱門無聲掩上。

  四方院墻內只剩下奪罕,與那座疊檐飛角的小巧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