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啞舍·玉帶鉤
公元190年,洛陽。
年僅九歲的劉協踮著腳趴在被木條封住的木門前,從拳頭大的縫隙中,面無表情的看著外面混亂的場面。
昔日美輪美奐的宮室變成了人間煉獄,只因為董卓董相國堅持要遷都長安了。
劉協不懂為何董相國要他拋棄這處他從小生長於此的地方,但他記得那男人眼中嗜血的瘋狂。和他腳下躺著的那幾名進言阻止的士大夫,還有那手中長劍上滴落的鮮血。
雖然他只有九歲,但也知道董卓也不一定需要的就是他,就像半年前被鴆死在他面前的皇兄一樣,他不聽話,董相國完全可以不眨眼地殺掉他,隨後再在宗室中選出一個聽話的當皇帝。
順吾者昌,逆吾者亡。
盡管還沒有人對劉協說出過這句話,但他卻奇妙地領悟了,然後變得越發的沉默和順從。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劉協沉默地看著遠處驟起的濃煙,只看方向,便知道那一定是南宮的正殿德陽殿,那殿中廣闊的可以容納萬人,殿周圍還有池水環繞,玉階朱梁,他記得他小時候最喜歡偷偷跑到那裏看那金柱上鏤空的仙女圖形。德陽殿高大雄偉,據那些黃門吹噓,說是在離洛陽四十多裏外的偃師城,都可以望見德陽殿和朱雀闕郁郁與天相接。他當時還覺得肯定是那些黃門在討他歡心,但此時卻忍不住在心下幻想。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讓那些駐紮在洛陽附近,居心叵測地要聲討董卓的袁紹孫堅等人,看到這道焚燒宮室的濃煙時,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劉協被關在了洛陽城外的南苑之處,這裏是他父皇漢靈帝最喜愛的遊樂之所,也是最大最奢華的,連周邊的那些顯陽苑、顯明苑、靈昆苑都比不上。劉協看著那些他曾經很喜歡的綠苔滿布的台階,台階之上已經布滿了鮮血,紅色的液體在綠色的苔蘚之上蔓延開來,逐漸覆蓋了其原本的顏色,最終被人踩成令人作嘔的灰黑色。
庭院樓閣的裸泳館之間渠水環繞,往日碧波泛舟的水渠之中,沉沉浮浮的不是昔日那些長夜飲宴中的歡笑言樂的美女,而是一個個死不瞑目的屍體,那慘烈的畫面讓劉協想要移開目光都非常困難。
不禁會想,萬一自己有一天,也成為那個畫面中的一員,便會忍不住地寒意刺骨。
不,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知道現在時局不好,即使他身為天子,也和那人眼中的一條狗沒有什麽區別,隨意地鎖在這殿內,連看守的兵都去搶奪宮中的珠寶財物了,根本沒人想起他來。看著天邊如血的夕陽,劉協恍惚地想起,已是快有一天都沒人送過東西給他吃了。
“陛下……”身旁伺候的小黃門聽著外面的喊殺聲,哆哆嗦嗦地想要勸回自家小陛下別再看了,但卻在劉協的一個瞥眼之下熄了後面的話語。
是的,他們被關在這裏已經好幾天了,那些士兵們一點都不把劉協當皇帝看待,不給他們吃的,還要他們拿金銀珠寶來換吃的,現在他們身上的東西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那些士兵們見沒有什麽油水可以撈,便拿木條封了殿門,反正也吃準了他們跑不出去,徑自去燒殺搶掠了。小黃門自認他沒那個膽量去看外面的情況,但也總需要有人看著,也許會有人想到他們呢……
劉協把目光調了回去,他並不是想要看那些場景,但他必須要強迫自己去看,還必須要讓自己記住這一切。否則他就會忍不住去反抗什麽,去鬥爭什麽。
餓肚子的感覺非常不好受,劉協用小手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已經完全聽不到咕嚕咕嚕嚕作響的聲音了,他也不知道董卓把他扔到這裏來,是當真怕他被人掠走,還是想用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除掉他。
在他深吸了口氣,再次踮起腳往外查看的時候,忽然看到殿門外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從劉協的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他的臉容。只是有些奇怪,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還能看到一個衣衫纖塵不染的人物,當真是難得。
劉協也顧不得想這許多,他被關的地方偏僻,少有人經過,此時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活人,便連忙高呼起來:“先生!先生!”
那人果然沒走開,卻也沒說話。
劉協舔了舔幹燥起皮的唇,他是餓慘了,見對方並不言語,便急急呼道:“先生,可有吃食乎?吾有物易之……”他也不好意思自稱朕,因為他這個天子本來就是個笑話。
外面還是沒有什麽動靜,劉協頹然地耷拉著肩,在這亂世,吃食可要比金銀珠寶還要貴重,對方又怎麽可能這麽隨便就答應?劉協伸手入懷,想要去摸懷中那個從不離身的小包裹,最終還是摸到一片空,有些茫然。那裏本來應該放著傳國玉璽和氏璧,是他皇兄臨死前鄭重其事地交托給他的,他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就連董相國想要都裝傻充愣地蒙混過去,可是就在昨天的時候,被那些士兵們搶走,徹底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