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蚌笄

一直以為是不堪大用的大公子殿下,盡管驚駭得連那並不結實的身體都在戰栗著,卻還試圖保護他。

這一幕,即使是很多很多年以後,已經不是少年的他每每想起,都會失神許久。

也許內心中總也糾結不散的懊悔和愧疚,也都是從這一刻開始凝聚的。

此後,萬劫不復。

少年上卿再怎麽神機妙算,也算不到自己會因這次失誤而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自拔。他只是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設計而造成的,盡管他根本沒有想要害死趙姬的心思,可是卻因為是他提出送方天觚,使扶蘇受到殃及也是不爭的事實。

只是這個腦袋一根筋的大公子為什麽要一口認下錯啊?他一個外人把罪過都攬過來,都比他要好太多了好嗎?

少年上卿來不及多想,也直接跟在扶蘇身後跪下,口中不疾不徐地說到:“此觚是臣所選,與大公子無關。”

“非也!”扶蘇氣得要死,覺得自家小侍讀實在是榆木腦袋,就算是他選的又怎樣?不經過他的同意,這方天觚怎麽可能送到太後面前?反正都是他的責任,又何必再搭上一個人呢?更何況護著手下人本就是他的職責,扶蘇就算年紀不大,也知道身為一個明主,不可能凡事都把責任推給其他人承擔。

少年上卿卻極為鎮定地辯解道:“王上,大公子所送的是此觚沒錯,但其上卻並無塗毒,請王上明鑒。”

扶蘇也察覺出來自己方才的認錯顯然是被嚇糊塗了,連忙補救道:“父王,兒臣絕不敢對太後有所圖謀,請父王明鑒。”

“哼!”秦王政冷冷一哼,卻並沒有斥責扶蘇的話語。

扶蘇伏在地上,在幾乎令人窒息的威壓之中汗如泉湧。他不知道父王是暴怒之下不想理他,還是傷心過度懶得再與他言語。

相比驟然之間經此劇變的扶蘇,已經有了一晚上心理準備的少年上卿倒是冷靜得多。他已經分析過了秦王對趙姬的感情,若說秦王對這個母親沒有一點感情,那也是騙人的。可若說是感情深厚,恐怕那更是騙人的。

若真母子情深,趙姬也不會被幽禁在雍宮,十年內一次都未曾外出過,秦王也沒去見過她一次。兩人之間的母子之情,恐怕早已在趙姬與嫪毐攪在一起,甘心為對方生子,還為其謀劃帝位的時候,就被消磨得幹幹凈凈了。

而秦王至今並未立後,恐怕也是因為趙姬的影響,對女人極其不信任,甚至除了為繁衍後代,秦王更是極少踏足後宮一步。

恐怕秦王此時的動怒,更多的,是有人觸及了他的權利。

他並沒有想要趙姬去死,而趙姬卻已經死了,還牽扯上了他一直以來費心培養的繼承人。

地面上到處都有書簡和陶器碎片,不過秦王此時已經過了最初時的暴怒階段,理智多少也該重新回來了。這件事之中有個最立不住腳的破綻,秦王現在應該已經想清楚了。

那就是扶蘇根本就沒有任何動機去殺死趙姬。

所以少年上卿心下大定,擡起頭對著端坐在條案之後面沉如水的秦王,懇切地請求道:“臣對此事深有疑慮,可否求太後遺體一觀之?”

暖閣內落針可聞,扶蘇壓抑的喘息聲聽起來更是令人心神不寧,少年上卿強迫自己緊盯著秦王冰冷的目光,絕不退縮。

也許是許久之後,也許只是過了一瞬間,秦王才緩緩站起身,走下台階,朝暖閣屏風後轉去。

少年上卿連忙也跟著站起聲,見跪在他前面的扶蘇起身有點不利索,以為他剛才跪得太狠了,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下,見他站起來之後就矜持地收回了手。

或許是情緒激蕩,扶蘇往前走的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但也沒敢耽擱,大步朝屏風後走去。

因為鹹陽城一年四季也就只有夏季很熱,所以暖閣便是除了夏季之外,秦王議事的地方,一年之中的大半時間都會在此處度過。有時國事太忙,秦王也會在暖閣處歇息,所以除了外面與群臣議事的廳堂之外,屏風後面還連著一處建造奢華的寢殿。

而今日,在這處寢殿的軟榻之上,躺著一個面色青白的女子,正是意外暴斃的趙姬秦太後。

扶蘇一見之下,就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他長於深宮之中,就連少詹事處置犯錯的宮人,也不會當著他的面汙了他的眼睛。所以細算起來,除了小時候記憶中隱約見過的母妃外,扶蘇還是第二次見到屍體。

而少年上卿一繞過屏風,就大步走到了軟榻之前。他也是知禮,並沒有碰觸對方,而是隔了半尺的距離,細細端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