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麟

次年春日,屋前桃花開得格外艷麗,春雨淋漓之後,嬌紅滿墜,門前落成一條花徑。側側不禁停了刺繡,悠悠地倚在窗前聽翠羽飛鳴,在空谷裏振起回音。

花徑的盡頭,依稀看見當年從天而降的少年,含笑走來。

這一年殊無波瀾,龍袍在年底已大致刺繡完工,僅剩剪裁滾邊等活計。臨近春節,文繡坊又差人送來一些織繡衣料,側側知是綺玉的心意,特意選了自己縫制的縐綿小襖相贈。此時她心境平和,閑時流連拂水閣和洞天齋翻書賞器,每每歸來再看龍袍,就有新的領悟。

等又到一年春來時,一件寶光四射、氣韻完備的龍袍終於制成。那日正值側側孝服期滿,蓬勃的陽光暖暖地遍照山谷,她恭敬地在墳前磕頭歸來,又在爹爹的神主牌位前禱告過了,將孝服恭敬除下。

那一刻仿若蛻殼重生,變成另一個自己。

是離去的時候了。

側側簡單地整理了行李,把綺玉給的龍袍繡樣碎片和自己縫制的袍子一並收攏,又把紫顏帶回的繡譜妥帖藏好,紮在青花布包裹裏。

離開沉香谷前,她放飛了手中的青龍,凝望那只鴿子帶去多日思念,如離弦的弓箭,聽得見內心的脆響。她就要去到遙遠陌生的地方,像它一樣自由高飛在藍天。

半個月後,依照綺玉留下的地圖,側側輾轉來到了文繡坊所在的安城雲鳳街。

當街立了一座形制華麗的三間四柱琉璃牌坊,上書“繡冠天下”四字。往裏走,迎面先過一青石橋,橋下是四五畝之大的荷花池,亭亭凈植,清新的蓮香撲鼻而來。再是一道連綿的粉青高墻,中開一紅漆鐵皮大門,門前古樹繁蕤,交柯連陰。遠遠一望,內裏屋宇沿丘陵起伏,飛檐連亙,鴛瓦排雲,直有千余間之多。

進到門內是一面夔龍團草鑲金邊的影壁,其後的院落雕梁畫棟,繁花茂竹,仿佛誤入了豪富之家,不知該看何處佳景。

側側被引到廳堂中,剛一坐定,聽到絡緯機杼聲如蠶噬桑葉不絕於耳,似乎作業的繡坊就在不遠處。她漾過一絲笑容,打量四周的金屏翠簾,正奇怪為何見不到一幅繡作點綴,門外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綺玉穿了天青繡花紗衣,未進廳中笑聲先起,“我推算日子,知道你該來了,正叫人為你準備廂房呢。”側側忙起身謝過。

兩年不見,綺玉眉宇間逾見英挺,她擡手接過側側遞來的包袱,笑道:“你來得不巧,坊主出門去了,恐怕要再過十幾日才能回來。你也莫擔憂,這裏有很多新鮮的東西,一時半會兒絕不會悶。”說笑完了,順手打開包袱,拎起那件金燦燦的龍袍端詳。

側側先是失望,見她拿出龍袍又兀自緊張,揪著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是初次由織繡師評判她的繡藝,任這龍袍如何金鱗奪目珠彩照人,倘若聽到綺玉一句嘆息,再華美的衣裳亦蒙塵染灰,有如白玉微瑕的遺憾。

“沒想到你能趕得及滿繡龍袍。”綺玉捧了龍袍沉吟。師姐妹中有這般快手的,不過十指之數,文繡坊今次迎來的不是庸碌之輩。

“哎?”側側心想,這算是贊語了麽。

“龍為牛頭蛇身鹿角、蝦眼獅鼻驢唇、貓耳鷹爪魚尾,你繡時可曾留意?”

側側搖頭,她只顧繡法創新好看,至於龍紋繡樣完全依照樣衣而做,未曾深思。

“那龍袍上這九條龍,又有什麽講究?”

“姿態有所不同……”側側涔涔汗下,沒想綺玉當頭一問就難倒了她。

“你可知什麽是行龍,什麽是雲龍?正龍、坐龍、升龍、降龍、團龍又是什麽?”她捏起龍袍隨意一暼,“你最先繡的是右肩上的正龍吧?”

“是。”

“這條龍的繡工緊密不一,之後幾條的紋樣柔和許多,想是你最初手生之故。”綺玉眼角掃到了雲紋與海水的變化,又笑了,“你用心將這裏變過了呢。只是,你是依據牡丹與靈芝的寓意繡的?”

側側汗顏道:“我……不知道……”

“牡丹加玉蘭、海棠,意即‘玉堂富貴’,折枝牡丹寓意富貴接子,纏枝牡丹是延年富貴,牡丹團花則是富貴團圓。而靈芝加上蔓草是指延年長壽,加壽竹就成了靈仙祝壽。你用了牡丹與靈芝,寓意是富貴長久,倒不算用錯。”

側側松了口氣,沒想到個中有偌大深意,她以往由了性子亂創花樣,頗為自得,如今才知道如錯會了涵義,反會貽笑大方。

是她小瞧了文繡坊,於織繡一道,她仍是井底不知天高地厚的蛙。說到底,今次她一心想贏得誇贊,殊不知真正沉迷於繡道的人,想到的始終是技藝上更高層樓。綺玉的一番話,令她反省過往的錯失,遊於藝的境界,首先是真誠地熱愛此道。她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