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棗花】5
不知是不是每個花精所成的人形都有這麽美,他背靠著樹幹,臉色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霧氣未散,小小院落像是有了仙氣,她笑靨如花,婀娜娉婷,僅僅是站在那裏,已是美人如畫。
他拼命掩飾真氣耗損帶來的不適,淡淡道:“你有手也有腳了,可以離開了。”
她尚沉浸在初成人形的喜悅裏,一聽這話,連忙跑到他面前“離開?”
“你有二十年時間,難道還打算用在這無人的小院裏?”他看了看她微紅的面頰,很快又把視線移開,閉目養神。
“你不陪我?”她瞪大了眼睛。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身如磐石,“助你成人形,我已是大錯,當在觀中靜思已過。你且記好,紅塵萬丈人有千面,不論你際遇如何,都不可生害人之心,否則,我絕不手下留情。”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厲天師,我明白,我始終是為你們所不齒的妖邪,這些年你能如此待我,已是我莫大的福氣。我會記住你的話。”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
她轉身朝大門走去,沒幾步又停下,轉過身對他道:“厲天師,我可否……”
他睜開眼:“可否什麽?”
她下意識地擡起雙臂,但最終又放下來,不太好意思地說:“算了,沒事。你保重。”
然後,他看著她像只初得自由的小鳥一樣,興奮地飛出了他的世界。
他嘆氣,重新閉上眼睛,自己在幹什麽呀,堂堂一個守正辟邪的道士,卻幫一個妖精踏入人間。這事要是被旁人知曉,只怕連地下的師父都要被口水淹死吧。但是,他就是拒絕不了她,不忍心,不願意,不舍得。她那麽微小,無害,甚至天真。
小院之外的世界,真的會讓她幸福嗎?
她走後不久,有不認識的人拿著地契來道觀,說這塊地已經賣給別人了,麻煩他盡快搬走。
他連地契都懶得多看一眼,搬走就搬走吧,對他而言,哪裏都能容身。
臨走時,他只對來人說,不管將來你們要拿這塊地做什麽,隔壁那棵棗樹,你們一定不許碰,不然我會不高興。來人多少知道厲天師的名號,惹火了他,搞不好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於是連忙保證絕不動棗樹一根毫毛。
其實,又有什麽意義呢,沒有了花精的棗樹,即便再開花,味道也不一樣了。留著它,也許只是不想傷害一段透著甜香的回憶?
他背著師父留給他的桃木劍,開始了浪跡天涯的日子。
被他降伏的妖物,已經數不過來,今年他四十歲,看起來卻依然是二十來歲的樣子,可能師父說的是真的,時間對他們特別寬容。
突然,熱烈的掌聲打斷了他的回憶,琉璃簾後隱見情影,款款落座,聲如黃鶯:“大家久等了。”
聲音一點都沒變呢,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
婉轉的琴聲像一條鄰光斑斕的溪水,從她的指尖淙淙而出,聽者無不心曠神怡。
楊柳青青著地疊,楊花漫漫枕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他仔細聽著她唱的每一個字,跟當年一樣,她唱的曲子總有與眾不同的氣韻,只是這支改自無名氏的《送別》,在她聽來,卻從頭到尾都布滿了深刻的傷口,對的,是傷口。
一曲唱罷,掌聲雷動,叫好聲此起彼伏。
琉璃簾被撩起,她走出來,身姿嫻娜如昔,臉上卻蒙了一塊面紗。
“感謝諸君擡愛,今日是棗花最後一次登台。”她看著台下的擁躉,最後將目光定在他所在的位置,眼睛裏浮出笑意,“告別之時,又逢故人,棗花願意再獻喝一首,聊表寸心。”
台下一片嘩然,無數人扼腕嘆息。
一首只有他聽過的曲子,從琉璃簾後傳出。
他忽然覺得,他只是跟她分開了一小會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