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群芳髓

〔一〕

不知不覺中,沫兒已經將聞香榭當作自己的家了。盡管他嘴上從不承認,甚至有時還會故意地拿出“賣身契”來認真研讀一番,扳著手指算一下距離自由還有多久。但每天早上,聽到黃三煮飯時鍋碗瓢盆的叮當聲,聞到從窗欞中飄進來的飯菜香味,以及當婉娘在門外吆喝“太陽曬到屁股了”的時候,總是覺得很心安,幾年流浪在心裏形成的硬甲正在漸漸軟化。

已經三天了,黃三還沒有回來。文清和沫兒一到吃飯時候,必然要在門口焦急張望。婉娘卻悠然道:“急什麽急,恁大個人,又丟不了,該回來自然就回來啦。”

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長大,與黃三感情極深,擔心道:“三哥……不會出什麽意外吧?怎麽這麽多天不回家?”

婉娘笑道:“能有什麽事?”

看到婉娘的篤定,兩人都松了一口氣。沫兒苦著臉道:“希望三哥快點回來——文清煮的菜太難吃了。”這幾天婉娘忙著調配三哥未做完的香粉,做飯的任務就留給了文清。加上天氣寒冷,街上賣菜的種類稀少。一連幾日,不是燉蘿蔔就是炒白菜,且都是一個味道,吃得沫兒叫苦連天。

婉娘放下手中的花露,伸了個懶腰,道:“文清的做飯技術真要提高些才好——要不我們今天去吃燙面角如何?”話音未落,沫兒已經跳了起來,叫道:“我去換衣服!”

婉娘佯怒道:“這小子,一說到好吃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

如果將洛陽水席比作是官宦貴族的大家閨秀,那麽燙面角就是市井人家的小家碧玉。要吃洛陽水席,必須穿戴齊整,舉止優雅,到謫仙樓、雅軒居等高档酒樓,坐下來看著一盤盤的美味佳肴呈上,再慢慢品嘗,仿佛為的不是吃飽,而是吃的派頭;而燙面角,你既可以三文五文買上幾個站了路旁吃了就走,也可以踱入小店,叫上一壺小酒,配上幾碟小菜,一邊小酌,一邊聽那些腳夫、秀才閑聊吹牛,吃完了再泡上一壺茶,曬著冬日的暖陽,一直消磨到下一頓飯時,甚是逍遙自在。

與聞香榭一坊之隔。這家掌櫃祖上是新安縣人,上輩才遷往神都做生意。他家的燙面角選料嚴格,制作精細,愣是將一個鄉俗小點變成了享譽滿城的名吃。

三人來到位於福善坊的“老王燙面角”店,正是午時。臨街店面三間通達,擺著一些古樸的桌椅,座無虛席,另一頭一個朝外的档口,出售給那些打包帶走或趕時間者;後面一個雅致的小院,布置了七八個雅間。這樣一來,既照顧到了短衫百姓的需求,又不影響後面長衫雅士的清靜。

聽小二道雅間已滿,婉娘正在遲疑,沫兒卻慌不叠地指著臨西側紗帳的一張桌子道:“就坐這裏!就坐這裏!”紗帳後面就是那個對外的档口,前面出售蒸好的燙面角,後面幾個人包制,食客可以通過紗帳看到燙面角制作的全部工藝。

沫兒正夥計做燙面角,被婉娘一根筷子敲回了神,摸著後腦勺不情願道:“做什麽?點的東西還沒上呢。”

婉娘笑道:“好啊你,看這個倒看得入神,學做香粉就心不在焉。不如我將你賣到這家來做學徒好了!”

沫兒做了個鬼臉,正想問旁邊經過的小二什麽時候上菜,卻見左側人影一閃,似曾相識,定睛一看,那人已經隱入人群不見。本想追出去看一下,卻見小二端著三屜燙面角吆喝:“客官,您的燙面角來啰!”頓時拔不動腳,一屁股坐了下來。

新蒸的燙面角晶瑩剔透,皮如蟬翼,色潤如玉,咬開湯汁四溢,鮮香滿口。沫兒兩口一個,很快一屜已經一掃而光。文清笑道:“別急呀,還有菜呢。”

沫兒一口氣吃了七八個,不待其他的菜上齊,基本已經吃飽了,遂又去看人家包燙面角。

十幾屜熱氣騰騰的燙面角被送至紗帳工作的對外档口,外面排隊的人騷動起來。後面一個穿粗布短衫的粗壯大漢道:“怎麽這麽慢呢?店家莫不是看我們不在這裏點菜,不想賣給我們了?”

店鋪裏面一個健壯的婦人手腳麻利地將十個燙面角用油紙包好遞了出去,一手接過靠近櫃台的小童給的二十文錢,嘻嘻笑道:“小李哥說的哪裏話?你放心,一會兒就到你了,今天兩個師父有事,中午人又多,所以慢了些。”

※※※

婉娘等坐的位置比較靠裏,緊鄰著紗帳,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那些人一邊等候一邊聊天,看起來都是熟客。一會兒工夫,到了那個被稱為小李哥的漢子。小李哥大聲道:“來二十個!”

婦人笑道:“小李哥今天發財了?”

小李哥一張大臉黑裏泛紅,嘿嘿笑著不答。婦人用油紙包好,遞過去道:“四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