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

在我金燦燦的王冠上,藏著一只死去的藍色蝴蝶。

在我想著蝴蝶時,許多記憶開始復蘇。許多事情都像那只蝴蝶,被我假裝忘記了,這是為了忘記羞恥和羸弱。當我恢復記憶時,我的自尊隨著恢復。每一個回憶,都帶來新的羞辱,猶如萬箭穿心。迷宮、地下花園、隱身侍衛、半人,當愛妃說起這些時,我覺得是我冠上的蝴蝶在扇動翅膀,從冠裏飛出來,碎屑的身軀已經愈合,所有的事,我並不陌生,而是如親眼目睹般熟悉。我不再只是聆聽荒誕的故事,而是如同親身經歷般感同身受。它們是我被擱置遺忘的記憶,它們還是許多人被丟棄的記憶。它們漸漸從一個黝黑暗藍的地方上升,變得明亮,被我再次遇見。當它們一一浮出水面時,我知道我該怎麽辦了。在海戰中激起的對於征戰的渴望,現在變成了真正的火焰,我甚至看見了還沒有發生的事。我看見,我還將面對一次巨大的災變,還要再經歷一次巨大的羞辱,而這個羞辱將使我失去殘存的自由。在這一切發生後,我是否還有機會消滅所有的禍端?

伴隨著我日益衰敗的生命,我的信心卻日益堅礪。萬事總有個盡頭,我相信。

我已經相信,或是從一開始,從我入宮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一個咒語將我們所有人都糾纏在一起,帶著我們一起下沉。

我記起我在六歲半時就殺心已起,我要處死當著我的面,踩死蝴蝶的人,或者,在最深處,我想殺死將我帶進宮來,讓我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被各種幻想驚嚇而無人安慰的人。她,葉赫那拉,從一開始就是我的仇人,她扮演我的母親,扮演我最大的恩人,扮演我的先祖,扮演聖人和劊子手——盡管我厭惡這種方式,到頭來依然難以抗拒以殺戮的方式了斷殘夢。

這或許,也是惡咒的一部分。

這惡咒,與一個孤立的名字相關。

雖說遍查閱史書也難以找到這個名字,可太祖對明朝宣戰的詔書裏,一直載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

我早知有七大恨,有葉赫部,有葉赫城。可我忘記了。

這七大恨,我幾乎倒背如流。

七大恨是大清的源頭。不僅我熟悉它,歷代皇帝都熟悉,記得它。

可我忘記了。每個姓覺羅的男人都忘記了。

是太祖的七個仇恨開創了愛新覺羅的輝煌。這七件恨事記載在太祖實錄裏。我讀過至少不下百遍。因為熟視無睹,我忘記了。

那是天命三年四月十三日,太祖以“七大恨”告天,其文曰:

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

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復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

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窬疆場,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裏、方吉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

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

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

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陵侮,恨六也。

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挾我以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這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何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啟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

欺陵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這是全部的記載,共四百八十六個字。七恨中有五處提到了“葉赫”。每言恨,必是明出兵以助葉赫之故。可見,在明出兵救葉赫之前,覺羅便與葉赫有了很深的仇怨。令我側目的是,第四恨中,毫不隱諱地提到了一個女人。

在太祖告天之時,葉赫已亡。為什麽要提她,她是誰,太祖與此女之間,發生了怎樣的驚駭之事?

每件事都被掩蓋,抹去了。只留下文字中的這一大恨:“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

她如此重要,她是一劑毒藥,激起太祖殺戮的欲念。她住在葉赫城,文字裏沒有她的名字。可我心裏存著一個完整的名字,葉赫那拉?布西亞馬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