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

他看了他一眼,他與平常的孩子沒有什麽不同。他已是一個五歲的孩子,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會笑也不會哭地躺在一張氈子上。他已不是一個嬰兒。他是努爾哈赤的孩子,他覺得這孩子不像睡在透明的孟古裏面時,讓他怦然心動,他對這個孩子沒有多大興趣。他的侍衛提醒他該洗漱一下換身衣服,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掛著的血汙已經變成了泥漿,從鏡子裏看,像剛剛從沼澤裏走出來的泥人。他不說話,隨便騎上一匹馬向遠處的河流走去,馬兒走得不疾不慢,他只想在冰涼的地方一個人待一會兒。血的味道太濃了。

努爾哈赤在黑色的河水裏遊了很久,他越是向前遊,越是覺得許多背負已經甩在了腦後,他在水裏輕松起來,他想一直遊下去,變成一條魚,如果無法變成魚,那就做一個漁夫吧,運氣好的話能夠從春天捕到的河蚌裏找到東珠。這樣他就可以一生衣食無憂。他需要一個普通女子,跟在他身後幫他一起收網,或是坐在矮屋前,將殘破的漁網重新補好。這一切都近在眼前,可就是碰不到,他每一次伸出手臂,都將這個新的想法觸到了更遠的地方。他累了,平躺在水面上,將臉朝向天空。天空中布滿了星辰,每顆星星都離得很近,隨時會跌入河水,他用力眨眨眼,試圖回想第一次見到東哥的情景。他想起了梧桐樹,想起他從很高的墻上跌下,想起一把可愛的短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種冷風般的感覺,那是何等美好的時光!是的,所有的細節他都能想起來,可唯一重要的東西消失了,他看不見她的臉。怎麽想也想不起來,連同她身上的那股清香,她龐大的束起來的頭發,那頭發到底有多黑?想不起來了,他對她的記憶模糊一片,孟古將他對她的所有印象都帶走了。他突然感到怨恨,對孟古。她來時帶著東哥的幻影,走的時候卻連這幻影都帶走了,她真是一個可惡的、應該遭受比死亡更糟糕對待的女人。想到這裏,他放棄了剛剛才有的想法,放棄了那個坐在矮屋前縫補漁網的普通女子,放棄了做漁夫和魚兒的想法,他翻身向回遊去,他的部下在等他,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置他祖父和父親的遺骸,還有那張空空的孟古的人皮。

努爾哈赤赤身裸體騎在馬背上,他的身體冰冷如河水,渾身掛滿了帶著泥腥味的水珠。他既冰冷又堅硬,直直向自己的軍帳走去。貼身侍衛拿來一套幹凈衣袍,他們幫他換上,束好所有帶子。他的頭發被風吹幹了,他們幫他編成辮子垂在腦後。他懶得端詳自己,可貼身侍衛提醒他說,他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什麽變化,他問。他們幫他拿來鏡子,他從鏡子裏看到了他們說的變化。他臉上蒙上了一層泥汙的顏色。他的膚色本來是棕紅色,現在變成了泥巴的顏色。他在河水裏遊了那麽久,卻沒有洗去身上的泥汙。當他試圖弄幹凈那些泥汙時,他發現這泥汙的顏色更深了。從孟古身體裏噴射出來的炙熱的巖漿,一糊在身上就洗不掉了,她改變了他的膚色,他將帶著她的印記直到入土的那一天。這樣也好,努爾哈赤命人撤去鏡子,反正我已不是原來的努爾哈赤,我是另一個人,我是努爾哈赤大汗,從此以後。他自言自語道。

孟古並未隨著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一同下葬,她的身體裏被填上了五種顏色的土,九種香草和二十八種香料。努爾哈赤依照記憶中她的樣子重塑了她,將她從一座山又塑回原來的自己。她的臉一直沒有變化,她的身體經過切割縫制,穿上衣服,跟五年前的孟古沒有太大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將原先她那裹緊藏起的翅膀,他讓它們從緊身衣裏釋放,展開,衣服裏暗藏的支架,將孟古永恒地固定在一個地方,朝著一個方向。那是只有努爾哈赤才能進入的地方,他休息和思考的地方。一個新建的圓形氈房。他常常要一個人在那裏待一會兒,孟古或是背對著他或是朝著他,永遠是一種表情一種姿勢,而他就盤腿坐在她旁邊的蒲團上。她翅膀的誘惑失靈了,努爾哈赤將東哥所有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征也都遺忘。現在,他可以用全部心思做最後的事。他要殺死所有反對他的人,他們是他走向死亡的最後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