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

努爾哈赤並沒有立刻來占領這最後的堡壘。哥哥在等蒙古王的回復,同時也在做最後的戰事準備。無論莽古爾泰是否送來黑摩羅,哥哥都會將我送走,我在這裏是哥哥的絆腳石。

葉赫與建州歇戰三個月後,有兩樣東西同時擺在布揚古貝勒的案頭。一樣是莽古爾泰遣人送來的黑摩羅,一樣是努爾哈赤的求親聘禮。我和布揚古貝勒相視冷笑。努爾哈赤的聘禮不過是招降書罷了。而莽古爾泰送來的黑摩羅卻讓我頗為意外。使臣打開一只黑色的木匣子,從裏面取出一張羊皮紙。使臣說畫在紙上的那朵花就是黑摩羅。不錯,它是用黑墨汁勾勒的一朵花,花兒畫得非常仔細,花瓣和莖上的紋理都歷歷在目。我不動聲色,聽使臣繼續說。這是從明朝一本醫書上摹下的圖。明朝人稱此花為曼陀羅。這是迄今為止最接近公主要求的花。使臣說。可我要的是真正的黑摩羅,它有艷麗的色彩,又有變化莫測的形狀,在它的花心裏可以看見未來。我說。使臣說,如果葉赫的公主在夢裏見到過這樣一種花,那麽莽古爾泰為公主準備了一處夢一般的所在,那裏,也已為葉赫的公主種下了這傳說中的花。如果葉赫的公主想要看到這紙上黑摩羅艷麗的顏色,以及變幻莫測的形狀,那麽請帶上你的嫁妝來蒙古吧,你會看到它開花的那一天。

努爾哈赤的使臣說,十六年前努爾哈赤大汗娶了葉赫的一位假公主,現在他要葉赫兌現十六年前的婚約,將真的葉赫公主送到建州去。這是永久息戰的條件。

我接過蒙古使臣送來的羊皮紙。那是一張羔羊皮制成的羊皮紙,質地細膩而柔軟,墨汁勾勒的花卉栩栩如生。我摩挲著這朵被稱為黑摩羅的紙上花,想起黑薩滿第一次說起它的名字,盡管我只是在夕陽的幻覺中看見它,並承認它非世間所有,然而若是真的沒有,我如何能見到一個我根本不曾見過的花?我一定是在哪裏見過聽說過它,就連布揚古貝勒都說它是傳說中的花,可見有人見過。也就是說,它一定長在世間的某一處。我摩挲著這朵墨汁勾勒的黑摩羅。我想,這就是黑摩羅,莽古爾泰已經下種,只等我前去澆灌,只等它長到與我的夢相合為一。我摩挲著羊皮紙上的黑摩羅,它在我手裏有了溫度,也有了色彩,它的形體開始變換,從一個單薄的樣子變得像是活了一般,我吃了一驚,再看它,又回到剛剛見到時的樣子。繼續摩挲它,它的色彩又會在我的手指間閃爍,形狀從紙上凸顯,看看花心處,在波動的色彩中,一個男人背對我坐著,在他旁邊,是一個僵直站立的女人。這個景象一閃而過,又不斷在我手指間流轉。我認出那個女人是孟古,而那個背影,無疑就是努爾哈赤。他坐在廢墟裏圓形的墓穴中,旁邊站著孟古的遺骸。他在等我的答復。

那張羊皮紙被我折了又折,握在手心。我抽出短刀,在努爾哈赤的信函上劃開一個很大的口子,丟給信使。

“帶回去,就說我將隨著莽古爾泰的使臣遠嫁蒙古。”

在息戰的三個月裏,哥哥不僅重新加固了防務,還為我準備好了嫁妝。哥哥暗自聯絡了明朝的軍士為此次出行護駕。這該是一次秘密遠行,放出的消息說我在五天後出嫁,實際的時間是在三天後的晚上。哥哥組建了一個簡練的隊伍,明朝的軍隊在一些險要的峽口設防。過了這些險惡之地,就沒有什麽需要提防的了。

我沒有什麽可準備的,就坐在高台上望天。我看葉赫城看得太久,將它完全裝在了心裏,過不多久也許我就會想不起它了,就像我再也想不起父親的臉。我在夢裏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父親已經轉化為我的仇恨,父親是以仇恨的形式存在於我的記憶裏的。然而我的記憶不會丟掉葉赫城,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丟了它,它也會轉化為我的仇恨,以仇恨的形式存在於我的身心裏。我不會真正離開葉赫,遠嫁的只是布西亞瑪拉的一個虛殼,是那個人人想要得到的美麗肉身,我將肉身裏面的東西留下了,因而,當葉赫城的城門在我身後閉合後,我並未感到若有所失。我從未離開這裏。

這夜有風,無月,葉赫的輪廓比夜色更深更重,我越是往前走,便越是遠離這夜空下黑重的影子,我無比輕盈和單薄,像片樹葉被風吹向不知名的地方,雖然,使臣說,有一個叫莽古爾泰的男人,在遠方等我。風穿過我隨隨便便就去了葉赫,而我的肉身不會再回到那裏了。這種意識貫穿在車隊碾過的行程中,不需要誰對我的未來有所預示,我知道我的終點是在一個無比荒涼的地方。莽古爾泰,這是一個男人的名字,而我注定也不屬於他。倒毋寧說,我去的地方叫黑摩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