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澤上(第3/10頁)

“你看,”婦人說:“它對多數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為凝乳。”

“也許它認得治療師。”

此處有婦人及貓,十分平靜。他來到一間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說:“早上飲水槽裏還有浮冰。你今天要繼續趕路嗎?”

一陣停頓。他忘記必須用話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說:“我想留在這兒。”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遲疑,好半晌。她道:“當然歡迎,先生,但我得請問,你能不能付點錢呢?”

“喔,可以。”他說,有點迷惘,起身拐回臥室去拿錢袋。他拿來一枚錢幣,一小枚英拉德金幣。

“只是請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現在泥煤可貴了。”她繼續說,接著看到他手中物。

“喔,先生。”她說,他知道自己犯了錯。

“村子裏沒人能兌換這個。”她說,擡頭看他半晌。“整個村子加起來都沒辦法兌換!”她說道,笑了。那應該沒事了,但“換”字卻在腦海裏不斷回響。

“這錢沒換過。”他說,但他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如果我住一個月,如果我住一整個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療牲畜時,總該有地方住。”

“收起來。”她說,又笑了,雙手慌亂揮動,“如果你能治愈牛只,牧場主人就會付你錢,你到時就能付我錢了。你可以把這視為擔保,但是快收起來吧,先生!我看得頭都暈了……阿瑞!”她喚道,隨著一陣冷風進來一名彎腰駝背、皮膚幹縮的男子,“這位先生醫治牛群時,會跟我們一起住。願他工作順勢!他給我們保證金了。所以你就睡煙囪角落,他睡房間。先生,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點一下頭,嘟噥兩句。他眼神呆滯。在伊裏歐斯看來,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婦人靠近,語氣堅定,低聲說道:“他除了愛喝酒,沒什麽壞處。但除了愛喝酒,他也沒剩下多少腦子了,酒吃壞了他大半個腦袋,也吃壞我們大半財產。所以,你懂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錢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不會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會拿,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你懂嗎?”

“懂。”伊裏歐斯說:“我懂。你是好心的婦人。”她在講他,講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在原諒他。“好心的姊姊。”他說。這些話對他而言如此新穎,他從未說過或想過,他還以為自己是以不能說的真言說出。但她僅聳聳肩,帶著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幾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腦袋搖掉。”她說,又繼續工作。

來到這庇護所,他才知道自己多麽疲累。他整天都在爐火前與灰貓一起打盹,阿賜則忙進忙出,請他進食了好些次——都是貧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緩慢珍惜地吃完。當天夜裏,弟弟出了門,她嘆口氣說道:“他仗著我們有房客,又會在酒店賒下一大串帳了。這倒不是你的錯。”

“是。”伊裏歐斯說道,“是我的錯。”但她原諒了。灰貓緊靠在他大腿邊做夢,夢境進入他腦海,在他與動物說話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郁的地方。貓在那裏跳躍,有牛奶,還有深沉輕柔的興奮。沒有錯誤,只有偉大的純真。不需要言詞。他們不會在這裏找到他,他不在這裏,不須報任何真名。除了她、做夢的貓、閃動的火焰之外,沒有別人。他走在漆黑道路,攀越死寂高山,但這兒的河流在牧地間緩緩流淌。

他瘋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麽魂,才讓他留下來,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懷疑他。就算他瘋了又如何?他很溫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還很睿智。他也沒那麽瘋,只有一部分、暫時的瘋。他的一切都不完整,即便瘋狂的部分亦然。他記不起自己告訴過她的名字,要村人稱他“甌塔客”。他可能也記不得她的名字,因他總是稱呼她夫人——但這可能是出於禮貌。她也以禮稱他“先生”,“阿溝”或“甌塔客”似乎都不像適合他的名字。她聽人說過,甌塔客是一種小動物,有銳利牙齒,沒有聲音,但高澤上沒有這種動物。

她也想過,也許他說要來這裏醫治牛只疾病,也是瘋病使然。他看來不像別的治療師,帶著動物用的療方、咒文與乳膏而來,但他在休息一、兩天後,便詢問村裏有哪些牧場主人,隨即出發,踩著阿帚舊鞋,拐著依舊酸疼的雙腳。看到這一幕,她心頭一酸。

他傍晚返回,腳步更為疲跛,阿三自然帶他大老遠走到長野,那是阿三大多數肉牛的所在地。只有阿楊養馬,養來讓他的牛仔騎。她給房客一盆熱水和幹凈毛巾照顧他可憐的腳,然後想到問他是否要洗個澡。他的確想。兩人將水煮熱,注滿舊澡盆,她進房去,讓他在壁爐前洗澡。她出來時,一切已清畢抹凈,毛巾掛在爐火前。她從不認識這麽會照料事情的男人,又有誰料到一個有錢人會做這些?他待的地方沒有傭人嗎?他比貓還不麻煩。他自己洗衣服,連床單也洗。她還沒發現他在做什麽,他就已在一個晴天裏,把東西都洗清晾畢。“先生,你不用做這些,我會把你的衣物和我的一並洗。”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