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

八月的一天,正是盛夏,外面的苦楝樹上蟬聲如沸,高三畢業生方子郊正跟師傅在一戶人家打棺材,汗流浹背,充滿恐懼。從記事起,他就見婆婆屋裏有副棺材,漆得烏黑,陰沉沉蹲在靠窗墻下。每次必須進那屋子,他都跑進跑出,不耽擱一秒鐘。他不明白婆婆為何敢把棺材放在臥室,好像還蠻享受。暗暗為木材抱屈。有的木材命好,伐下來做了富貴人家的家具;有的卻打成棺材,不曉得幾可憐。現在他也要親手打制這種可怕東西,一輩子躲不掉。鄉下人奇怪,兒孫可以不給父母吃喝,卻不敢不提供棺材。而老年人覺得,兒孫肯給副棺材,孝心就算盡到。人老了就該死,活著就是拖累兒孫,這道理顛撲不破。

突然就見妹妹大呼小叫地奔來,手裏揚著一封牛皮紙的信,方子郊意識到了什麽,渾身顫抖,手中的刨子掉下,差點砸到師傅的腳趾。師傅正要罵娘,妹妹已經叫出來:“子郊,你考上了,錄取通知書。”方子郊搶過信封,信封上赫然四個鮮紅大字:北方大學。他不說話,拉著妹妹往外狂奔。

村裏人嘖嘖稱嘆,地主的孫子就是不一樣,遺傳好,聰明。前幾十年那麽打壓,政策一松,人家又幹魚子劃水了。

方子郊成了北方大學歷史系的學生。像瘋了似的,竟一口氣念完博士,留校任教。戀愛方面也沒落下,本科時就談了個女朋友。她出身工人家庭,家境雖一般,和方子郊比,就算天上,畢竟人家是城市戶口。第一次去女朋友家,感嘆工人階級就是命好。工廠建在城郊,家屬區則在一條小河邊。站在三樓的陽台上,可以看見河水汩汩流過,河邊郁郁蔥蔥,樹木繁茂。隔河相望,則是某機關老幹部療養院。方子郊感慨萬千:“我平生最向往的就是這種環境。”女朋友說:“真沒出息,我爸媽只是工人。”方子郊說:“你小時候有沒吃過一分錢一支的冰棍。”女朋友點頭:“嗯,廠裏自己生產的,其實不要錢,發冰棒票。”方子郊道:“我那時幾乎就沒吃過,極少時候,貨郎會背個冰棒箱走到我們村莊,婆婆在世的時候,會摸出她腰間的塑料袋,顫抖著數出幾分錢,給我買一根。”女朋友皺著眉頭:“哦。”

準嶽父母對方子郊沒什麽意見,長得不錯,個子蠻高,不像很多農村考出來的,多是矮子。方子郊自嘲,估計是以前營養充足的地主爺爺傳下的基因。人也挺老實,不像有花花腸子。學業優秀,還是最高學歷。除了家在農村,基本沒什麽配不上他們女兒。當然,他們的女兒也不差,長得溫潤可愛,至少是中人以上的姿色。他們有這個自信。

方子郊覺得上天待他不薄,談了好幾年,準備博士畢業就結婚。但沒有房。和方子郊一同留校的叫李世江,也是同班同學。專業是音韻學。兩人念博士時住一宿舍,當了老師也一樣。博士期間,有時周末方子郊女朋友來,李世江就說:“我到親戚家去住。”後來才知,他在北方市早買了房子。留校後,直截了當對方子郊說:“哥們,宿舍讓給你。我結婚了。”很快,他有了孩子。方子郊曾應邀去他新居,大開眼界,竟然是復式樓,一百五十多平。女朋友尤其震驚,回家路上默然無言,推開門一屁股躺在床上,突然說:“結婚了,也不過分給你一間這樣的屋子,何必費這個事。”

方子郊奇怪,這是什麽邏輯?不過他也有點傲氣,她不想,他也就不催。這大概是對的。有天晚上,兩人正蹲在地上擇著空心菜,旁邊是一堆堆的書,書架上已經沒有它們的位置,只好堆地下。女朋友不小心被書堆絆了一下,突然將一把空心菜狠狠摔在地上,尖叫了一聲:“去你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打開櫥子,赤裸著一身白肉,換了一身新裝,在方子郊愕然注視下,走了,再沒回來。

嚴格地說,回來了一次,拿走了她的衣物。她毫不忌諱地坦白,已經找了個富人。倒也沒多有錢,只是個書商,卻比一般人強多了。尤其是書商對她很溫順,那人沒什麽文化,突然泡到一個女研究生,殷勤得難以言說。原來男女都一樣的,沒錢的崇拜有錢的,沒學問的又仰慕有學問的。中國雖然是個大老粗國家,暴發戶非常多,但真正鄙視文化的大老粗,方子郊確實一個都沒見過。

被甩後,方子郊一度沉入了迷茫之中,不僅為了愛情的絕滅,更多是對自己無能的恥辱。家破人未亡,真的還不如家破人亡,也就沒有煩惱了。

有一天,一個叫吳作孚的人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