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

村裏不能上網,時間充裕了很多,平時在學校,鼠標東點西點,半個早上化為烏有。現在,整個清晨都實實在在屬於自己。他找到了村支書,說起建書院的事。村支書烏頭黑殼,還是原先那樣子,只是老了許多,多了很多白發。衣服照樣漫不經心地披著,活像電影的鄉村幹部。他幾乎當了三十年支書了。從方子郊記事起,他就是支書,看來只有死神才能把他從那職務身邊拉開。也許死神也拉不開,人們提到他,仍會稱前支書,雖然大概不會有人再提。方子郊一度奇怪,不是聽說基層直選了麽,怎麽他就能一直幹著?不過也能理解,這麽偏僻的鄉下,當支書也撈不到什麽好處。方子郊以前有看文學期刊的習慣,後來再也不看了。除了受不了很多小說的開頭都是“小紅回來的時候,她的老公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者“大柱一進二狗家,先蹲下了”之外,還受不了大部分小說依舊是鄉村幹部題材,大概是官辦作家下去采風的作品。這些作品非常奇怪,無論什麽故事,都免不了給讀者這種暗示:村支書能睡遍全村的女人,但他在貫徹黨的政策方面,在關心村民方面,又是毫不含糊的。可方子郊敢說,眼前的支書不大像,主要是第一項不像。

“書院,那是什麽東西?”老幹部一臉糊塗。

方子郊解釋:“就像一個民辦圖書館,間或還可以請外面的老師來辦講座,甚至放電影什麽的。”

“違反政策嗎?”

“應該不會。”

“哦,我信你。這是好事,可惜,要是二十年前肯建就好了。”

方子郊一驚:“現在就不行麽?”

“當然也行,可那時村裏細鬼多啊,幾好。這書院建好了,平時細鬼可以去玩吧?”

“當然,我們會購置很多書,小孩也可以借閱。”

“好。你寫個報告,我送到鄉裏去。”

接著又是一番寒暄。方子郊不習慣和小吏打交道,哪怕是自己村裏的。記得高中時寒假,家人都不在,方子郊自己搬條凳子坐在太陽底下刻印章。村裏管電的主任來查電表,很好奇,站在旁邊看了會,問了幾個問題。問一句,方子郊答一句,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後來爸爸回來怒道:“你也十六七歲的人了,還不懂事?人家主任來,你連個座都不會讓?一句客氣話都不會說?人家好歹是本家,否則咱家偷電,肯幫你遮掩?”方子郊傻眼,他確實沒想過這些,所以大概也因為此,爸爸才那麽上心要他去學木匠:這兒子沒用,若有點手藝,可以終生不求人,勉強溫飽。否則怕要餓死。

和村支書聊完,他徑直走到村後,又去了扁頭師傅家。

扁頭滿臉興奮,說木俑已經修好了,的確有機關,像有發條的鐘,擰動後,木俑人就能有所動作。但昨晚剛修好的時候,這情況嚇了他一跳。雖這麽說,他臉上倒沒有驚恐的神色,倒是方子郊,背上一陣涼意掠過,像清風倏忽掠過池塘。

扁頭再次擰動機關,在陰暗的屋子裏,木俑人手臂揮動了起來,接著,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聲音很低沉,像個男人的嗓音。這太不可思議了,一個美貌的楚國女俑,發出的聲音卻如此粗糙,怎麽聽怎麽覺得瘆人。方子郊差點蹦了起來,然後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打開手機,將聲音錄下來。那或許不是一般的聲音,他想。他請扁頭再擰緊機關,讓木偶再說一遍,重新錄制。

“太詭異了,木俑能說話,從來沒聽說過。”方子郊道。

“說話?只是機械噪音吧。”

方子郊道:“你認為這樣?”

扁頭搖頭:“如果是說話,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

“因為他說的是楚國話。”方子郊一陣激動,從來沒人聽過古代人說話,自宋代以來,無數學者花費畢生精力研究古音,現在也只能確認上古音大約有三十個韻部,歸入同一韻部的字,韻母基本相同,這還算好辦,因為韻母可以通過《詩經》《楚辭》和其他當時韻文的押韻情況歸納。聲母則是一團糟,雖然也有不少人構擬,卻終究不能解釋文獻中所有的異文或通假現象,於是又只能重新擬構新規律去彌補,卻依舊被一些例外打破,捉襟見肘。方子郊相信,所有的古音學家都想乘坐時光機器回到古代,做田野考察。這當然是幻想,沒有超越光速的機器,就算有,也見不到活的人,頂多能見到死人的幻象,他們以光的形式存在。除非,假如真有外星人的話,假如他們真的來過地球,又那麽上心,也許曾拍攝了古人的錄像,將來會給我們播放——這更荒誕無稽。而這段木俑的發音,可能是真正的古音。當然,他並不敢真的相信。因為語言是一種很復雜的生理活動,實在難以想象,一個木俑通過機械能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