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有一天,方子郊突然想起一篇課文《海濱仲夏夜》,內容全忘了,但“海濱”“仲夏”兩個詞,像發情的獸一樣蠢蠢欲動。仲夏應當是個戀愛季節,情欲與毛細血管在全身蔓延。他幻想和一個漂亮女孩在海邊道上散步,她的頭發濕漉漉的,剛換的連衣裙上,彌漫著芬芳。路邊植物繁華茂密,展示著蓬勃的生命和交配的氣息。濃蔭下掩映著雕花的座椅,路燈從樹葉縫隙中灑下,黯淡而曖昧。沒有多少人,不熙熙攘攘,但足夠安全,可以放心坐著眺望遠處黑色的波浪。親吻撫摸是散步的調劑,不一定真的做愛,只要維持這種親昵的感覺,那就很好。

他知道,這是一種美好的想象,是童話,是詩,其實永遠也不會實現。

每當想到家鄉那個荒山野嶺,會有一棟藏滿圖書的現代化樓房,方子郊就不禁神馳。就像古代的帝王,在什麽風景區建個台閣,頓時山水也為之生動,他向往這樣的文化景觀。

吳作孚說,未來的書院,他準備取名為“明瑟”。方子郊問為什麽。吳作孚說:“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有一次看書,見其中有個句子,說‘草木明瑟’,覺得十分好,自此再也不能忘記。”

方子郊順勢誇獎他:“吳總,你很有品味。這句話出自《水經注》。”

吳作孚說:“怪不得,我說看起來就不一般,不像現代人能寫出的。”

方子郊就介紹了一番《水經注》,說到好處,頗為神往。吳作孚也愈發有興趣了:“聽你這麽說,我也很心動。將來有時間,我要贊助一個活動,找幾個有學問的人,循著《水經注》描寫的路線親自走一遭,看那些河流、沿途的名勝,現在到底還剩多少。有哪些河流幹涸了,哪些地方已從荒涼的地方變成了喧鬧的集市,可能也有很多繁華的城市,現在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吧。”

“這個計劃大好,我首先報名。”方子郊暗暗想,這商人不俗。

憋了一上午,他把《明瑟書院記》寫完,又看了幾遍,修改了幾處,不大滿意,但也沒什麽辦法,文言寫作早成了絕響。不過又一想,雖遠無法和前人相比,放在今天,也不算太不成樣子。他穿上衣服,正要去吃飯,突然聽見敲門聲,心裏一動。單身男人,一旦空閑下來,對敲門聲總是敏感,大概因為潛在的求偶欲望。以前念書時,宿舍的四個男生如狼似虎,每聞敲門,都不約而同從所做的事上擡頭,滿臉掛著饑餓,希望進來一個美貌女孩。即使得不到,聽聽美女的鶯啼燕語,也好像能緩解一點焦渴。方子郊失笑,自己又回到青蔥的學生時代了。

打開門,還真是個美女,認識。她說:“方老師,你現在有空麽?”

美女名叫陳青枝,前幾天在樓道裏,她突然叫住方子郊:“方老師。”方子郊眼前一亮,但茫然,女孩自我介紹:“我叫陳青枝,中文系的,上過老師的課。”

於是攀談了幾句,女孩說,她畢業後,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因為愛好學校的環境,工作地點也比較近,於是又租住在學校裏,在一個樓道,就隔方子郊七八個門。於是互相說,有空過來玩。但知道是客套,又不熟,誰會沒事去敲對方的門。方子郊是老師,更不會那樣。

誰知她倒真的來了。

方子郊一時不知所措,又咧開嘴笑笑:“當然有空。”

“那您等我一下。”她竟然轉身跑了,松散的長發粗粗紮著,在腦後晃動。走廊盡頭燈光暗淡,她隱沒在暗淡中,卻讓人充滿希望之光。一會兒,她又出現了,這回端著一個盤子,走近,盤子裏是一排肥厚的雞翅。她笑吟吟地說:“沒吃飯吧,賞臉,嘗嘗我做的可樂雞翅。”

當然要讓進來。房間很小,雞翅的香味很濃烈,方子郊不由自主分泌了一嘴的口水,真是尷尬,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只能順勢笑道:“那太好了,沒想到你還有這手藝。我去食堂打點飯上來。”

陳青枝道:“不用,你以為我就做了這盤菜?飯我也蒸了,足夠兩人的量。”

方子郊心頭大熱,頓時想入非非,是男人只怕都難免。他手忙腳亂清理好桌子,自恢復單身之後,折疊飯桌已經好久不用,樞紐處都生了銹,現在他願意用一生積攢的力氣將它打開。他做到了,並殷勤擺好飯菜,心頭汩汩流著歡快的泉水,仿佛福從天降,也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但美人在旁,一切又都不是夢。

房間很小,陳青枝幾乎就坐在電腦旁,看到沒有關掉的文档,就順勢念了下去:

明瑟書院記

中國故有大學,而皆以育貴胄,細民無與焉。至孔子起,布衣始從之受學,顧未有定制。後世乃有書院興。考書院之緣起,濫觴於李唐,煽熾於趙宋,固民間之私學,無幹於王吏,因自由之思想,不拘一格,文化遂臻於興盛。嗣後書院亦為官所攫,寖假至於堙沒。自此家不積一硯,鄉不藏一書。兒童會集,無非揉泥為戲;成人道遇,亦且剔齒相聊。擲可貴之光陰,養粗鄙之習性。文明圮廢,禮樂凋殘。中國五千年文明之邦,幾若自誇。傳統所謂鄉紳,亦僅於史乘中覓之矣。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