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我以為自己喜歡他。每次見他在講台上,那麽幽默。在旁人看來,他的口才是很不好的。但他不經意的幽默感,讓我總是心頭癢癢。

冬天的早晨,天總是灰色的,好一陣才會明亮。我看見他仿佛披著夜色而來,教室裏閃著柔和的白熾燈光,他脫下羽絨服,攤開課本和講稿,開始訥訥地講課。總要等一會,才會放開,於是幽默的句子仿佛小鳥一樣從巢裏飛出,而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想象他起床時,他的妻子已經給他做好了早飯。他坐在柔和的白熾燈下吃完,妻子給他遞過衣服,遞過圍巾,含笑目送他出門。唉,我怎麽會想些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許我太喜歡溫馨的家庭生活了。

我愛他嗎?我以為是愛的。但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一種錯覺。大概看見老師站在高高的講台上,就會產生一種虛假的崇拜感。我把他們想得很神秘,殊不知一旦接近,他們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戀愛是需要有神秘感的,需要曖昧朦朧,也許我這輩子也不會永遠愛上任何人,可我又想有溫馨的家庭生活,我真的希望嗎?只怕也不一定。孤獨慣了,也就習慣了。

他很窮。我是嫌棄他窮麽?也許吧,只是我不能承認。他曾經在課堂上說,人的大腦中有些區域是專門管語言的。操不同語言的人,所使用的區域有所不同。打個比方說,如果把大腦語言專區看成一棟房子,房子裏有很多個房間。說不同語言的人,分別占據其中的一個房間。假如一個說漢語的人,他所占據的房間是A,那麽掃描他的大腦,只有A房間燈火通明,其他房間一片漆黑。一個人懂的語言越多,他所占據的房間會越多,亮燈的房間也就越多。美國人已經發明了掃描大腦的機器,能通過掃描,捕捉一些生物信號,把這些信號拼接起來,就能破譯出一個人的想法。這很可怕。沒有任何人有隱私。我感覺自己每秒鐘都會冒出二十四個想法,為什麽是二十四,沒什麽道理,大概因為電影就是由每秒鐘二十四幀照片組成的。

二十四幀照片中,起碼有一半是肮臟的。那些肮臟的念頭,你根本無法控制,它們從地平線上突然冒出來,又突然消失不見。它們像快鏡頭下的植物,匆匆盛開,匆匆凋謝。

那也是一個黑暗世界,無數卑劣肮臟的花朵,伴隨著光明偉大的理想之花齊開。而前者應該占絕大多數。如果它們以語言符號的形式展示,步入它,就像步入一個瘋人院,耳邊喧嚷著天真和純潔,然而在現實社會中,它被目為邪惡。人瘋了以後,就會像一個天真的小孩,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在現實世界是邪惡的。

古代有食夢之獸嗎?那我真同情它,它每天要吞噬多少肮臟的念頭。它應該是逐臭之夫。夢境不是想法麽?肯定是的,能出現在夢境中的東西,肯定都是曾經想過的東西。

我得離開他了,看得出來,他迷上我了。可憐的人啊,是我不好。但我必須離開,因為我對他已經沒有那種神秘的感覺。

對不起,當然,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我仍會好好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