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他看見那具趴在木槨頂上的屍骨突然跳了起來,接著響起一陣淒厲的聲音,那絕不是人類的聲音。緊接著,巨大的木槨轟隆一聲裂開,裏面還有幾層小棺,它們都像春筍一樣層層剝落,一具被重重纏裹的屍體躺在中央,屍體的周圍則是數不盡的陪葬品,有編鐘,有虎座鳳鳥鼓,有各種各樣的壇壇罐罐,和其它出土的楚國墓葬沒什麽兩樣。旁邊五六具小棺裏,則基本是骨架,簇擁著中間的屍體,她們應該是殉葬的侍女。楚王要安葬自己的女兒,沒有侍女伺候是不行的。

方子郊看看旁邊的人,發現他們個個睜大著雙眼。吳作孚驚恐而興奮,陳青枝不知所措,卻也別有味道。吳作孚的其他手下們個個提著工具,呆呆的,不知所以。方子郊又看了看李雲芳,她則一反常態,不像開始那麽害怕了,真有點神奇。

“有鬼。”方子郊大叫,“快走。”

可是誰也沒挪動腳步,包括他自己,他感覺自己的腳動不了。而且,他恍然看見一個長相可怖的四角野獸朝自己撲來,他本能地想躲,卻一點也挪不開腳步。他看見四角獸的背後,是那具白森森的骨架。骨架像活著一樣立起,伸展著手臂,沒有嘴唇的嘴巴一開一合,好像在指揮著什麽。骨架的動作也非常莊重,仿佛在進行一個什麽重大的儀式。然後那具躺在棺槨中間的屍體緩緩站立了起來,隨著骷髏骨架的雙臂舞動,屍體身上的衣服相繼脫落,一層層,大約有十幾層之多,最後,讓方子郊萬萬想不到的是,裏面露出來的不是一具骷髏,也不是一具幹屍,而是一個活鮮鮮的人,而且絕對稱得上是一位美女。

她身材不高,但很勻稱。頭上梳著垂髻,面如傅粉,像月亮一樣瑩白。身穿繞襟曲裾深衣,淡綠色,上面繡著深綠色和淺紅色的花紋,像葡萄或者什麽藤狀植物的枝蔓,花紋中一只只信期鳥躍躍欲飛。因此,她整個人也仿佛綽約欲飛。方子郊不由自主看看陳青枝,他感覺她和陳青枝一樣美,或者說,有幾分相像。也許美人總是相像的吧。

旁邊的白骨架突然曲腰聳肩,做出很恭敬的神態。女孩看見骨架,似乎有點驚異,但也沒有恐懼。她仿佛剛剛從沉睡中蘇醒,大腦還沒有完全明白。她迷茫著看著四周,突然嘴唇裏蹦出幾個字:“極力哇呀屋裏哇呀啦。”

方子郊驚喜交迸,這可能就是正宗的楚國話,可惜李世江不在這裏,不過,就是在,也未必能聽懂,或者說,肯定聽不懂。他想說:“可惜,沒帶錄音機。”但嘴巴張了張,怎麽也發不出聲音。或者他覺得自己已經順利發出了聲音,卻一點也聽不見。他看看四周,似乎所有的人都站著睡著了。包括陳青枝,還好,李雲芳沒有。

那個骨架朝著方子郊掃了一眼,方子郊呆了,他感覺那是一個求助的架勢,但自己能幫助他幹什麽?他迷惑地看了看李雲芳,眼前又出現了那頭四角的,長得像羊一樣的怪獸,它仿佛也嚎呼了一大串音符,方子郊越發迷茫。那個楚國女孩突然雙眉緊皺,淚水撲簌簌下落起來,身形越發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像一陣青煙,仿佛就要消失。而她身邊的骨架則是一副焦急的模樣,開始變得怒氣沖沖,張嘴做出長嚎的樣子。方子郊毛骨悚然,閉目等死。突然李雲芳大聲叫道:“餓狼餓狼吃棘瓜,吃完棘瓜啊再啃花,啃完花啊肚子還餓。偷入廚房啊吃豬玀,豬玀嚇得啊哇哇叫,餓狼彎腰啊哈哈笑……”

青煙似的楚國女孩面目又逐漸清晰起來,隨著李雲芳的念誦。方子郊醍醐灌頂,原來這是一首能喚醒墓中女屍的咒語,他卻把它當成童謠。兩千年過去,這首童謠一直流傳下來,雖然它荒誕可笑。但這麽可笑的童謠,怎麽可能是一個咒語?現在他明白了,所謂粗鄙可笑,完全是鄉下人不懂其意,根據不斷變化的讀音對它進行修正所致,它其實都是記音,實際上是用一種荒誕的童謠形式掩蓋著它保留的楚國讀音。它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除非有機會活著,才能慢慢破譯。而要活著,必須救活那個公主。他看見那具骨架似乎有驚喜之意,雖然目光中仍舊是呲牙咧嘴的骷髏,但他分明看得到這個骷髏,也就是兩千多年前大巫師伍生的喜悅之心。

然而,這一切又是何等的荒誕?!

方子郊贊許地對李雲芳一笑,馬上也背誦小時候的童謠,加入到了念咒的行列。楚國公主的身體越來越清晰,但始終沒有變得像剛出現那樣清楚,那樣觸手可及。童謠已經念完,方子郊頭腦中一陣轟隆,他懷疑這首童謠或者並不完整,或者在流傳的過程中,已經發生了音變。無論村裏的人多麽保守,它都不可能精確保留兩千年前的楚國讀音。而咒語,是不能隨便念錯的。他額上汗水涔涔,後悔年少時沒有聽婆婆的話,記住她認為不對的句子,雖然她的咒語也不一定完全對,但總是一線希望。他為自己不能救下這個可愛的楚國少女而悲痛,更為自己因此將要遭受的滅頂命運而驚恐,因為他看見那具骨架準備發飆,他的動作充塞著悔恨、可惜、悲痛和憤怒,他只是一副骨架,卻做到了無論多麽好演技的演員都做不到的事。他發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