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陰羽蒼狼 第五章(第2/3頁)

我傾聽了一會他們的吵嚷聲,努努的話語混雜在風的嘈雜裏,許多語調頗為激動。他們說是因為這兒聞不到海的氣息,令人驚慌。我那時候還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我想象得出來他們的悲傷和痛苦。我打了個呵欠,不明白他們擁擠在這裏作什麽。我盯著楚葉燒紅的臉膛看了一會,就昏昏睡去。

後來,我聽我無所不知的老師告訴我,那天晚上,擠坐在幾名地位卑下的那可惕之間的大合薩突然哭了。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幾乎與天神一樣的大合薩哭,但大家都沒有覺得奇怪。他們已經麻木了,仿佛覺得他現在不哭倒是不對似的。

“你為什麽哭?”瀛棘王高坐在馬鞍之上問道,他依舊是不可擊敗的。他們傳說瀛台檀滅一輩子都沒有吃過敗仗,西涼關新安原一戰若是由他統率,瀛棘也不會敗。此刻,這位因為一場可怕的敗績而坐上王位的人直言不諱地對神的代言人說道:“你老了。你的神被擊敗了嗎?”

大合薩愣了一下,抹了抹臉上的淚,他說:“神是不可能出錯的,他的意旨我們不該妄自猜測。”

“那麽星辰又和你說了些什麽?”瀛棘王帶著明顯嘲弄的口吻問道,“我們瀛棘是不是該死了?”

“凡是腐敗的地方,就有新葉子重新生長起來。我們瀛棘是不會死的。”大合薩囁嚅著說。

“這話說得很不錯,”瀛棘王點了點頭,居然贊許地說,“你的神並非全無道理。”

他轉頭對大廳裏的每一個人說:“高貴的合薩和別乞們,你們一向以賢德和智慧超於族人而自誇,此刻連你們都垂頭喪氣了嗎?連你們都低下頭了嗎?那我們的族人怎麽辦呢?我們何必要跋山涉水到這兒來呢?我們該當在白梨城下就承認失敗。白梨城被燎烈的大火燒毀的時候,你們每一個人不是都在場嗎?為什麽你們不在那時候死去呢?”

“知道青陽為什麽來打我們嗎?”他問。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擡起頭來,他高聲說:“因為他們不喜歡我們修建自己的城。他們說草原的中心是朔方原,而不是白梨城,而現在整座草原上的人都到白梨來學習儀禮。瀚州也只有白梨城才知道國王之禮、國君之禮、貴族之禮的區別了。白梨的存在讓他們覺得自卑。”

“你算說對了一半。”瀛棘王說。他用馬鞭敲著自己的靴子,慢悠悠地回憶說:“青陽早就處心積慮地要讓整座草原承認他們才是真正的首領,但我們這場禍事,卻是自己招惹起來的。兩年前,我懷王與青陽國君在泯池盟會,青陽國君以大禮向懷王俯首深拜,但懷王卻只雙手一拱,作了個揖。其時青陽國君之下,個個怒不可遏,我瀛國合薩引經據典地說,按儀禮規定,國君見國君,不過作揖,國君只有見國王時才深拜,你們怎麽連這也不懂。青陽確實不懂儀禮,但他們很快就學會了。”

他慢悠悠的語氣裏突然充滿了怒火,他大聲地說:“現在青陽是我們瀛棘的父,我們的國君見他們的國君之面時,要跪拜俯首,他連作揖都省去了。這就是儀禮。你們也懂了嗎?”

瀛棘王把他的怒火像旋風一樣撒滿大殿,眾多的人都膽戰心驚地低下頭去。

“你們這些合薩與別乞,總以為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事物,能懂得別人所不懂的道理,你們高高在上,看不起領兵的武夫和那顏們,可是現在最先垮掉的也是你們。你們以為我們已經投降了嗎?不,我們還在打戰!我們靠我們女人的肚子,我們小孩的牙齒,我們老頭的腸胃在打戰。

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就是青陽的失敗。以後不要再提什麽尊卑座次了,不要再提什麽服制儀禮了,既然這兒沒有城墻,我們就要學會按照北荒的方式活下去。把你們手上的書燒掉取暖,把你們冠子上的飾物撕掉,叫書記官過來,“瀛棘王厲聲喝道,”記下我的話,讓每一個人都看到,我要你們全都忘掉白梨城裏的生活,重新學會做一個北陸人——再沒有賢者和勇士的區別,沒有貴族和平民的區別,同飲龍牙河水的人,我以有熊之名發誓,今後你們都將平起平坐,都是我瀛台檀滅的兄弟。“

他的話在底下擠坐著的人群當中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反對聲和擁護聲,如此一來即沒有貴族和平民之分了。自瀛棘在白梨建庭三百年以來,世襲貴族壟斷著知識和權力,平民永遠也沒有機會擺脫他們的階層,爬到貴族的地位。此刻瀛棘王卻要任何人都可以拿到這些東西,瀛棘豈非將要名分大亂。

“記下我的話!”瀛棘王咆哮如雷地喝道,“這是一個新瀛棘的開始。”

“你不用說,我也會把每一句話記在本子上的。”長孫鴻盧睜著他那昏花的老眼說,他用毛筆在光光的羊皮紙上又塗又抹,寫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