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四章(第3/3頁)

“呀。呀。呀。”等我想起來的時候,我對大合薩說。

大合薩只是念禱文,往地上扔圓圓的黑紅兩色小石子,然後看著那些石頭發呆。他關注的是天上的星辰和天下所發生的大事,對近在眼前的事物,卻視而不見。蠻舞王偶爾會請大合薩過去一坐,不過這種時候越來越少啦。蠻舞部的合薩有時也會來請他過去談談對某種星象、某種征兆的看法,不過這種時候也越來越少了。大合薩就極苦悶地端坐在他那陰暗潮濕的帳篷裏養膘。

“呀。呀。呀。”我對賀拔蔑老說。

老葉護只是睡覺,他仿佛有睡不完的覺。冬眠,春困,到了夏天嘛自然也會好好打打盹,一頭熊都沒有他睡得那麽多。也許到了秋天,到了秋天風吹過來盡是野獸身上的肥油的氣息時,他會睜開昏花的眼睛,那是打獵的季節,他們可以架著鷹,牽著犬,出去連續幾天幾夜地吹風。也許到了那時候,他會變得好點。

“呀。呀。呀。”我對楚葉說。

楚葉則給我唱起了一支歌詞含糊的歌,我聽到歌聲裏有浩大的風、鮮嫩的花朵和極端漫長的路,還有英雄和龍。她看著我的目光裏,充滿了柔情蜜意。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到了我的身上。白天為我洗沐,晚上為我哺乳,現在她簡直一刻也不離開我了。我聽明白了她的歌和冠春鳥對自己窩中躺著的蛋唱的歌謠沒有什麽兩樣。

“呀。呀。呀。”我對赤蠻說。

他對我露出獠牙般的白齒一笑。赤蠻在這個冬天裏給悶壞了。大雪覆蓋滿大地的時候,他就無法出去抓鳥、打兔子,他身上孕育著的無窮無盡的精力簡直不知道該怎麽發泄,偶爾碰到我舅舅,他們倆就大眼瞪著小眼互相對視一陣,不過他們後來沒有打過架。

我和他們每個人都談論了那個重要訊息——我馬上就要有一個小夥伴了,但他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就像我同樣不知道他們在關注什麽。雖然命運的繩索把我們這幾個人已經緊緊地捆在了一起,但我們卻相互難以理解。我冷眼站在一邊,用孩童的心去揣摩他們,說什麽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哭,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悲歌憤怒,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慷慨赴死。我真的不知道。

到了晚上,我舅舅的女兒就出生了。那個夜晚是蠻舞最奇妙的日子,星辰在天上如同牛奶的海一樣傾倒下來,風卷過那些奔跑的雲,仿佛有海螺的聲音在天上滾動,男人們焦急地在帳篷外踱著步子,他們的腳印在帳篷外踏出了一個圈,女人們則帶著自信又緊張的神情在帳篷內外進出,她們拋開簾子的時候,神奇的苊子花香氣就隨風飄蕩。我聽到了一個女孩兒響亮的哭聲飛向了天際。大合薩前去蠻舞長青的營帳中道賀,楚葉本是蠻舞的人,自然也要過去,於是我便有機會看到這個相貌清秀的小娃娃了。

那個小女孩被取名叫蠻舞雲罄,她的母親是扶風部落的一位血統高貴的女人,此刻雲罄被包裹在一張白狐狸皮裏,蹬著小小的胳膊腿,看上去小得可憐。圍在身邊的人嗡嗡地說:“和她姐姐一樣,是個美人坯子。”

我俯身下去審視她的時候,她突然向外舞動了一下那只粉雕玉琢的小手,正好打在了我的鼻子上。他們圍在邊上哈哈大笑,三四只手同時伸過來將我抱離了她,我覺得鼻子酸酸的,想要哭,但還是忍住了。“這小妮子,”我舅舅不無得意地說,“從小就不輸給外人呀。等開了春我就做下宴席,大家好好樂一樂。”

我很想大聲地說,春天已經來了,但我喊出來的,卻是:“呀。呀。呀。”

周圍的人轟然應好。我看到那個青甲那可惕也混在其中,他的怒氣依然藏在眼睛裏,我看見他恨恨地按了按刀柄,轉身走掉了。

第二天早上,楚葉把擋在帳篷前的簾布拉開的時候。春天的風呼啦一聲就吹入到蠻舞人的營帳中,充盈在我的胳膊和唇齒之間。

“雪化了。”楚葉在門前驚喜地喊了一聲,好象剛發現這一事實似的。她快樂地笑著,用兩只胳膊將我高高舉起。“你看呀。”她說。外面陽光明媚,風裏頭還帶著寒氣,綠色的草尖鉆出了地面,它們瘋狂地向上卷著芽,悉悉嗦嗦的聲響簡直要把人的耳朵吵聾,於是那個剛出生的小女孩身上,就始終帶上了青草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