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施雨夜

九月初一,大雨,一年前往京城赴考的張公子便在這日又借宿到山中的寺廟裏。

這寺廟與別處寺廟大有不同,旁人看來頗為怪異,怪就怪在一廟上下,十多個和尚,個個都戴面具,從未以真相示人,好事者言“佛曰無相”,和尚們也只搖手不應。

和尚們與張公子也算有點舊緣,雖談不上至交,但佛門中人,不計深淺,故都與他無甚隔閡,打個佛語,說個笑話,倒也有趣。

在這一來二去之間,和尚們聽聞了張公子落榜之事。他雖自言卷中珠璣、殿前流利,然則終究未能入考官法眼,別說登科,怕是連名字都沒被皇帝掃過一眼,更遑論天子門生,只是如夢中囈語,徒惹人笑罷了。

和尚們見他說得淒涼,便不忍細問,只言來日方長,他年得步蟾宮,天下揚名,亦未可知。

張公子大笑,說:“諸位師父有所不知,家中老父年歲見長,與學生有約在先,倘使這年榜上無名,自當歸鄉接手家中生意,好讓長輩安心。”

和尚們點頭道:“子承父業,卻也應當。”

張公子站起身來,朝殿上佛像一瞥,道:“師父們自顧安然,豈不憐學生身陷銅臭的苦處。”

和尚們頓時啞然。

張公子又道:“商賈之家,必有奸猾,學生苦研聖賢,久讀經書,便是要除掉生來的狡詐薄情,如今功虧一簣,豈不無勝悲惶?”說到此節,張公子一時情難自抑,灑下淚來。

和尚中年齒最長的那位,法號“無藏”,他的面具也最淡雅,幾無顏色。這許多年來,他一向代行方丈之職,開口道:“張施主一心向學,此心若誠,在何處不是為學,在何處不是崇聖?我佛法有言,佛無在廟宇,佛無在西天,佛在吾心。”

張公子恨然道:“師父說得倒輕巧,只怕是久居深山,不為凡事所惱,便不知凡間諸事不順之苦。”

無藏雙手合十,輕聲言道:“明鏡自有清凈之法,塵埃亦有沾染之所。”

恍然之間,張公子念及“明鏡本清凈,何處惹塵埃”之語,心下空明,茅塞頓開,跪在無藏面前道:“師父之言,醍醐灌頂,如今塵世不遇,進無寸功,退不甘願,自當在此出家,以了凡心。”

是夜,秋雨更甚,水漫過膝。

無藏安頓張公子睡下後,悄然來到方丈禪房,道了聲“是我”,裏面才有人應了聲“進來吧”。

無藏走到床前,扶床上那人坐起,道:“他來了,明日便給他剃度。”

床上之人也戴著面具,卻是寒白如雪,不見一筆勾勒,他道:“寺裏已有幾人?”

無藏道:“回方丈,算上張施主,共有十八人。”

方丈慨然長嘆:“十八人,十八件未果之事,這張施主,今時未有及第,倦怠心神,疲弊身形,便欲無復進取,卻還歸罪商賈,為己開脫,真真可悲。”

無藏道:“此地十八人,何人不是如此,何人不是向之匆匆,去也匆匆,言之未信,行之未果,終究無疾而終。”

方丈摘下面具,蒼老之容,隱約可見張公子的相貌,道:“老衲六十歲在此出家立廟,以悔終生無義,不學無術。哪料到,寒山每逢施雨,時空混沌,千萬亂蹤,不曾想我在此遇見十七個自己,個個只求凡事之果,不勞凡事之心,終致年年半途而廢,一無所獲。”

無藏愧然不言,也摘下面具,卻是一張中年張公子的臉,良久,說道:“是以法號無藏,愧疚難當,無處可藏。”

寺裏十八個年歲各異的張公子,便是他這一生,十八件欲行未果,自毀前程之事。

世間凡人,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