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咒法宮

四月——

空海忙得不可開交。

他正忙著準備正式進入青龍寺。

所謂準備,是指外語。

梵語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語。

天竺的語言。

在日本時,空海已經學會梵文。不過,那畢竟是從天竺經由唐國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夠充分。

倘若要將密教大法帶回日本,必須先井然有序地學會天竺的語言——Sanskrit,也就是梵語。

因為若要將密教歸為己有,相對於顯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語。

對於唐語,空海已經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語也大致學會了。若想在日本用來傳承顯教,已很夠用。不過,密教是新興佛法,光靠唐語理解,仍然十分困難。因此,學習梵語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語所說的“涅槃”,在梵語,是指煩惱“消除”了的狀態。“涅槃”其實是用唐語音譯過來的詞。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卻指“熄滅”火焰。

“消除”和“熄滅”,意義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槃”被詮釋為滅度、寂滅的意思,這和添加了個人意志及行動的詞匯,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煩惱火焰的唐語譯詞,二者意義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將這些成為佛教名詞之前的天竺語本意,消化為自己的知識,進入青龍寺之後,恐怕還得從學習梵語開始。

空海打算在進入青龍寺之前,先將天竺語完全溶化於自身內部。

畢竟空海的語言能力,異於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還有大猴,學習了天竺語。

一般口語,他已說得和大猴一樣好。佛教的專業部分,他的程度也已淩駕志明。

連大猴都曾說出這樣贊嘆的話:

“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志明對於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驚奇不已。

說到對於佛教知識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學習天竺語,是拜天竺東渡來唐的婆羅門為師。志明現在則教空海天竺語。

志明對於空海領悟力之快,曾驚嘆得說出:

“這位師父,您真的是倭國人嗎?”

正因為本身也是僧侶,同時也是知識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須耗費多少時間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語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夠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時日了,柳宗元那兒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呂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沒有?他應該已問過他的母親。

若真有其信,應該立見分曉;如果沒有,也應該很快有答案才對。

毫無音信,若不是母親還沒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卻不便交給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給柳宗元,那麽有可能是柳宗元無法聯絡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聯絡的苦衷。

深夜——

空海在燈下展讀向志明借來的梵文經典。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他邊看梵文邊以梵語低聲誦讀經文。

有不少教義,就是因如此誦讀方才能夠心領神會。

以這部《般若心經》來說,用梵語誦讀時,空海的感想是:

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嗎?

與此同時,他也恍然大悟:

果真如此。

這果然是曼陀羅,是真言。當他以原始語言發音時,自然萌生這種感覺。

在空海內心深處,有深表贊同“這是理所當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確認《般若心經》其實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經》開宗明義說,這個宇宙是由何者組成。又說,是由“五蘊”組成。

色。

受。

想。

行。

識。

此即五蘊。

五蘊當中的所謂“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質性的存在。“受”、“想”、“行”、“識”四蘊,則是指人類這一邊——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時所產生的感受。換句話說,《般若心經》所要訴說的,就是:

所謂“存在”,除了“存在”本身,還必須有觀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於這世上。

而更厲害的是,《般若心經》竟斷言,所有的這一切,其實都是“空”。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這個論點多麽具有活力啊!

《般若心經》指出,這世間一切事物,不論人、馬、牛等動物,蟲、魚、花、草或是水、空氣、風、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質的相貌,其實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戀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戀慕男人的情感,甚至連歡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為、思想全然是空——

《般若心經》如此高明地宣言。

誠然正確無誤。

在認知上已告完結。美妙無比。

不過,更令人嘆為觀止的,是《般若心經》對於這種終結的闡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