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宴之客(第2/11頁)

飲酒滿杯,我狂醉如泥。

癡癲迷醉,又呼引出我心中的詩魔。

午後引吭悲吟,直到日落西山。

其詩大意如此。

當白樂天的吟哦聲停止之時,“唔……”

逸勢發出不勝感慨的聲音。

此詩,宛如白樂天身已老去的自況。

不久,白樂天再度握筆。

繼續在紙張上沙沙走筆。

掩藏在白樂天心中的詩意之門,似乎已整個敞開了。

看得出來,白樂天此時文思泉湧,不可遏止。

他將心中湧現的文思,原封不動地寫在紙上。

貌隨年老欲何如?興遇春牽尚有余。

遙見人家花便入,不論貴賤與親疏。

白樂天繼續開口吟哦。

玉蓮也彈撥月琴應和。

逸勢滿臉脹紅,並非全然因醉意或燈火的映照。

一旦濃烈的情感在體內翻騰之時,此男子便會成為這副模樣。

白樂天的吟哦中斷後,琴音又響了一陣方才停止。

玉蓮把筆遞給空海,說道:“空海先生也寫一些吧——”

“那——”

空海接下筆,默默地在紙張上寫字。

過了一會,握住紙片,靜靜地吟起來。

一念眠中千萬夢,乍娛乍苦不能籌。

人間地獄與天閣,一哭一歌幾許愁。

睡裏實真覺不見,還知夢事虛誑優。

無明暗室長眠客,處世之中多者憂。

悉地樂宮莫愛取,有中牢獄不須留。

剛柔氣聚浮生出,地水緣窮死若休。

輪位王侯與卿相,春榮秋落逝如流。

深修觀察得原底,大日圓圓萬德周。

(譯注:根據空海所著《性靈集》,《詠十喻詩,詠如夢喻》漢詩原文,作者所引漏列最後兩句,今補上。)

空海吟畢,彈奏月琴的玉蓮馬上歇手。

“空海先生,您的聲音真動聽。”又說:“能否讓我拜讀您的大作?”

“當然可以。”

空海遞出方才寫就的詩箋,玉蓮擱下月琴,用白凈的手指接下。

就著燈火月光,玉蓮盯著空海所寫詩看著。

不久——

“空海先生——”玉蓮擡起頭,說道:“我想為這首詩跳一段舞——”

“喔,榮幸之至。我也想親睹玉蓮姐的舞姿。”

空海才點了點頭,自樂天便接腔說:“玉蓮,這一定很有趣。”

白樂天本來就是胡玉樓熟客,他和玉蓮的交往,比空海更久。

“空海先生會彈琵琶或月琴?”

“多少會一點。這樣好了,我雖不像玉蓮姐那樣行,倒還可以用月琴為你伴奏。”

“唉呀!能夠配合空海先生的月琴起舞,真叫人高興哪。”

“那,我來彈琵琶。”白樂天開口。

“樂天先生也行?”

“我多少也會一點。”白樂天回道。

“既然這樣,我就吹笙吧——”

連逸勢手上也拿起了一把笙。

“喔,連逸勢先生也要——”

當然,習樂是宮中的基本教養,橘逸勢也能玩上一、兩種樂器。

講到吹笙,橘逸勢絕不輸給一般人。

本來,彼時傳人日本的樂器,便是經由大唐而來,其基本構造和吹奏方法,並無多大差別。

音、聲該如何配合,四人簡單作了安排。

玉蓮取來一塊絹布,披掛在脖子上。

夜深人靜,玉蓮身影,孑立在白天流瀉而下的月光之中。

空海輕撥一條琴弦,琴音裊裊,尚且回蕩在夜氣之中時,逸勢雙手所握住的笙,跟著傳出了樂音。

月光下,笙音飄向天際。

仿佛要與月光共鳴,笙音竟隱約可見了。

在月光中閃閃飄升的模樣,似乎可以映人眼簾。

當笙音悠揚飄升天際之時,驟然之間,“鏗當”一聲,月琴的弦音撥動了起來。

空海的月琴,應和著逸勢的笙音。

琴聲簌簌飄落,仿如大小珠玉白天上滑落。

然後,裊,白樂天的琵琶聲交疊其上。

樂音與天地和鳴。

天地為之振動。

同時,空海開始吟哦自己的詩句。

一念眠中千萬夢,配合詩句,玉蓮挪動了身子。

緩緩向前踏步,腳尖柔軟地踮立在絨毯之上。

右手緩緩向月光伸去,隨即輕快折返。

乍娛乍苦不能籌。

玉蓮開始舞蹈。

白凈的手指像要撿拾月光一般,在空中比劃。

空海清朗的聲音,冉冉飄向天際。

人間地獄與天閣,一哭一歌幾許愁。

空海的聲音,朗朗傳人逸勢耳中。

逸勢的眼中淌下淚來。

連逸勢也不明白,突然流淚的意義。

淚水汩汩流出。

我究竟怎麽了——逸勢那張臉,仿佛如此說道。

對自己內心瞬間流瀉的情感,逸勢看似不知所措,僅能寄身其中。

吟哦詩句、彈奏月琴之人,正是飄洋過海,經行萬裏,遠自倭國而來的沙門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