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莎

城市彼端,鐘聲響起。

珊莎猶在夢中。“喬佛裏死了。”她告訴大樹,不知它們能不能將自己喚醒。

其實,離開王座廳時,他還沒死,只是跪倒在地,抓向喉嚨,摳挖皮膚,掙紮呼吸。那番景象如此駭人,她不由得啜泣著轉身逃掉。坦妲伯爵夫人也逃了。“您有一顆溫柔的心,夫人,”途中她告訴珊莎,“不是每個女人都會為一位離棄自己,並把自己丟給侏儒的男人哭泣。”

溫柔的心,我有一顆溫柔的心?她只想歇斯底裏地大笑一場,卻又硬生生地咽回去。鐘聲響起,緩慢而充滿哀悼,咚,咚,咚。勞勃國王去世時,他們也這樣敲。喬佛裏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他真的死了?我為什麽要哭,我為什麽不跳舞?歡樂的眼淚在哪裏?

她在前天藏衣服的地方找到東西。沒侍女幫忙,花了很久,才把裙帶解開。雖然告訴自己不用害怕,但指頭還是奇怪地不聽使喚。“陛下年紀輕輕,英俊瀟灑,卻在自己的婚宴上一命嗚呼,諸神實在太殘忍了。”坦妲伯爵夫人如此評論。

諸神是公正的,珊莎心想。羅柏也死在自己的婚宴上。她並非為喬佛裏而哭,而是為哥哥,還有瑪格麗。可憐的瑪格麗,結了兩次婚,當了兩次寡婦。珊莎把胳膊穿出袖子,拉起裙服,整個脫掉,接著將其裹成一團,塞進橡樹樹洞裏,並把裏面備好的衣服取出。穿暖和些,唐托斯爵士囑咐,選深色衣服。她沒有黑衣服,因此挑了件棕羊毛厚連衣裙,美中不足的是,前胸綴有無數水珍珠。沒關系,鬥篷會把它們遮住。鬥篷乃是深綠色,帶有一頂極大的兜帽。她把裙子當頭套下,裹緊鬥篷,暫時沒遮臉。樹洞內還藏了鞋子,簡單耐用的款式,方頭平底。勇敢起來,諸神已然回應我的祈禱,她心想,然而身子卻越來越麻木,仿如夢遊。指頭好似成了陶瓷、成了象牙、成了鋼鐵,僵硬笨拙,怎麽也弄不好頭發。她好想雪伊能在身邊,幫忙取下發網。

最後她終於成功,濃密的褐紅秀發隨之垂下肩膀,披散到背上。手中發網閃爍著淡淡的光芒,銀絲十分悅目,寶石卻是黑色。亞夏的黑紫晶。仔細查看,珊莎發覺丟了一顆,絲線交接處有顆結晶不知所蹤。

她突然恐懼起來,心臟怦怦狂跳,幾乎無法呼吸。我怕什麽?不過丟了顆寶石,一顆來自亞夏的黑紫晶,有什麽打緊?肯定原本就嵌得不牢,沒錯。它就那樣掉下去,落到王座廳地板上,或是院子裏,或是……

唐托斯爵士說發網上有魔法,足以帶她回家。為此,他要她在喬佛裏的婚宴上一定將其佩戴……銀絲勒進指節,她茫然地摸索著結晶消失的空洞,想停止,卻停不下來,好比舌頭愛舔牙齒中的空洞……究竟有什麽魔法?國王已死,那個從前是她白馬王子的殘酷君主已然下了地獄。可……可如果唐托斯在發網的事上撒謊,那其余承諾也都是假話嗎?如果他不來怎麽辦?如果河裏沒船,逃不了怎麽辦?我該怎麽做?

她聽見樹葉輕響,忙將發網擠進鬥篷的口袋深處。“誰?”她喊,“是誰?”神木林中陰郁黑暗,遠方傳來哀悼喬佛裏的鐘聲。

“是我。”他從樹下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抓著她的手臂,方才穩住身子,“親愛的瓊琪,我來了,您的佛羅理安來了,別害怕。”

珊莎掙開他的手:“你要我戴上發網,那張銀……上面有什麽東西?”

“那是紫晶,亞夏的黑紫晶,我的好小姐。”

“不對,才不是!你……你……你撒謊。”

“的確是黑紫晶啊,”他發誓,“帶有魔法的寶石。”

“它是殺人工具!”

“輕點聲,小姐,輕點聲。什麽殺人工具?別胡思亂想,陛下是被鴿子餡餅噎死的,”唐托斯得意地笑道,“噢,多美味可口的餅子。您戴的只是銀絲和寶石,就是這樣,銀絲、寶石和魔法。”

鐘鳴不絕,寒風呼嘯,好似“他”在垂死掙紮時發出的那細得嚇人的嘶聲。“你毒死了他。你毒死了他。你從我發網上摘下一顆寶石……”

“噓,您會害死我倆的。我真的什麽也沒做。來吧,快走,他們正到處搜查。您可知道?您丈夫已為這事被捕了。”

“提利昂?”她非常驚訝。

“您哪有別的丈夫呢?沒錯,就是小惡魔,國王的侏儒舅舅,太後認定是他作惡,”他抓住她的手,扯了扯,“來,我們得趕緊離開,一會兒就沒事了,別害怕。”

珊莎沒有反抗。我不想聽女人哭哭啼啼,小喬經常這樣說,現下只有他母親為他流淚了。在老奶媽的故事中,古靈精怪會制造能滿足凡人願望的魔法物品。我真的希望他死嗎?她思量,隨即想起自己已經夠大,不該再相信什麽古靈精怪。“提利昂毒死了他?”她的侏儒丈夫痛恨他外甥,這點她一清二楚。可他真的下得了手?他知道我發網上的黑紫晶?不管怎麽說,是他給小喬倒的酒,莫非就在那時把寶石放進杯中?如果是他做的,那我一定脫不了幹系。她焦慮起來。怎麽辦?我和他是夫妻……而小喬不僅殺了她父親,還以她哥哥的死來嘲弄她。一個軀體,一個心靈,一個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