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

國王死了,人們告訴他,絲毫不知喬佛裏既是他的君主更是他的兒子。

“小惡魔用匕首割了國王的喉嚨,”隊伍在路邊小旅館過夜時,一名水果販子大聲傳揚,“然後以大金杯喝陛下的血。”小販根本沒認出眼前這位胡子拉碴、缺一只手、盾牌上有個大蝙蝠的騎士是誰,店裏沒人認出來,所以詹姆聽見了很多原本不可能聽見的話。

“給毒死的!”店主反駁,“當時那孩子的臉黑得跟洋李子一樣。”

“願天父公正地裁判陛下。”一名修士呢喃。

“侏儒的老婆是從犯,”一位穿羅宛家制服的弓箭手信誓旦旦,“完事以後,她撒一把硫黃,就著煙霧消失不見。有人還看見一只嘴裏淌血的冰原狼幽靈在紅堡內徘徊呢。”

詹姆靜坐傾聽,只覺言語左耳進右耳出,一角杯麥酒遺忘在左手中。喬佛裏,我的血脈,我的初生兒,我的孩子。他試圖回憶男孩的面容,但無論怎麽想,腦海裏出現的還是瑟曦。她一定萬分悲痛,頭發散亂,眼睛紅腫,嘴唇顫抖得說不出話。等見到我,她會拼命忍耐,卻又止不住淚流滿面。除了和他獨處時,姐姐很少哭,她不要別人以為她軟弱,只肯把傷痕呈現在孿生弟弟面前。這回,她定然向我尋求慰藉和復仇。

第二天,在詹姆的要求下,隊伍改為急行軍。兒子死了,姐姐需要我。

當都城黑暗的瞭望塔出現在前方時,暮色已漸濃。詹姆·蘭尼斯特策馬騎到鐵腿沃頓身邊,前面是高舉和平旗幟的納吉。

“怎麽回事?好臭!”北方人抱怨。

死亡的臭氣啊,詹姆心想,但他說的卻是:“煙塵、汗水和屎尿——歡迎來到君臨。在這兒,鼻子靈的人,連叛徒也嗅得出來。對了,你從沒聞過城市的氣味麽?”

“有,我去過白港,那是全天下最臭的地方。”

“白港與君臨相比,就如我弟弟提利昂和格雷果·克裏岡爵士站在一起。”

納吉領他們走上一道小丘,七條長尾的和平旗幟高高舉起,迎風飄揚,頂端鋥亮的七芒星反射陽光。我很快就能見到瑟曦、提利昂和父親了。弟弟真的殺了我兒子?詹姆不相信。

實際上,他平靜得出奇。當孩子逝去時,作父母的理應哀傷得發狂的,詹姆知道,我該扯爛頭發,詛咒諸神,口出毒誓,立志復仇。可為何竟如此無動於衷?莫非因為他從生到死都以為自己是勞勃·拜拉席恩的種?

沒錯,詹姆看著他降生,但主要關心的不是他,是瑟曦……而這一輩子,他沒有哪怕一次機會抱抱孩子。“那怎麽成?”當他提出要求時,姐姐如此警告,“你和小喬長得這麽像,已經夠危險了。”聽罷此言,詹姆只好默不作聲地放棄,從此以後,這個孩子,這個尖叫著的粉紅小東西,占去了瑟曦的時間、她的愛和她的胸乳。他也一度成為勞勃的寵兒。

如今他死了。詹姆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小喬靜靜躺臥、面容因劇毒而青紫的畫面,卻感覺不到絲毫悸動。或許自己真如別人所言,是一個怪物:如果天父給他機會,讓他在兒子和右手之間挑選,他知道自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右手。說到底,他還有一個兒子,還有種子足以生出許許多多兒子。瑟曦若想要,我就再給她一個……這次我要抱著他,異鬼也不能將父子分開。勞勃在墳墓裏腐爛發臭,詹姆則受夠了人間的謊言。

他陡然掉轉馬頭,到隊伍末端去找布蕾妮。天知道我幹嘛多事!她是我這輩子最倒黴、最郁悶、最糟糕的夥伴。妞兒不僅騎在最後,而且離開隊伍幾碼之遠,走在旁邊,好像在聲明她不是他們中的一員。路上,人們為她拼湊起一身男人的衣服:外套、披風、馬褲和兜帽鬥篷,甚至找到一件老舊的鐵胸甲。穿上男人的服裝,她看起來順眼多了,但全天下沒打扮能讓她變得瀟灑,也沒打扮能讓她愉快。剛出赫倫堡,她那豬腦袋又開始頑固起來。“請你歸還我的武器和盔甲。”她堅持。“噢,沒錯,得想辦法讓你重新穿上鐵皮,”詹姆回答,“尤其是頭盔。等你閉上嘴巴、合上面甲,大家皆大歡喜。”

布蕾妮果然照辦,只是那陰郁的沉默和科本無休止的奉迎一樣,徹底破壞了他的好心情。沒想到,我竟會懷念克裏奧·佛雷當夥伴的日子,諸神慈悲!他開始後悔沒把她留給黑熊了。

“君臨到了,”詹姆對她宣布,“我們的旅程結束了,親愛的小姐,您守住了您的誓言,送我回到君臨……雖然少了五根指頭和一只手。”

布蕾妮眼神黯淡。“這只是我誓言的一半,我向凱特琳夫人保證帶回她兩個女兒,無論如何,至少帶回珊莎。但現在……”

她從未見過羅柏·史塔克,但哀悼他的程度比我哀悼小喬還要深。或許她哀悼的是凱特琳夫人吧。他們是在野豬林截獲“消息”的,從一個氣喘籲籲的肥胖騎士本特姆·畢斯柏裏口中得來——他的紋章是黑黃條紋上的三個蜂窩。他告訴他們,昨天派柏大人的隊伍剛打這兒經過,高舉和平旗幟,朝君臨飛奔,“少狼主已死,派柏無心戀戰,況且他兒子還在孿河城被扣為人質。”布蕾妮驚得合不攏嘴,活像一頭反芻中噎住的母牛,所以有關紅色婚禮的細節只好由詹姆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