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莎

上前甲板的樓梯陡峭搖晃,幸虧羅索·布倫伸手相助。羅索爵士,她提醒自己——對方已因黑水河一役中的英勇表現升為騎士,然而騎士不該穿這身打補丁的褐色馬褲、拖鞋和風雨浸蝕的皮背心。他是個方臉壯漢,塌鼻子,偏灰發,很少說話,但極強壯。在他手中,珊莎覺得自己輕若鴻毛。

“人魚王號”的前面,展開一片荒涼多石的海岸,光禿禿的,沒有樹,寂寞而寒磣。即便如此,珊莎也感到幾分歡喜,只因太久不曾見到陸地。航行初期還順著海岸,後來來了一場大風暴,將他們刮進狹海中間,瘋狂的顛簸讓珊莎以為商船必沉無疑。老奧斯威爾告訴她,風暴一共奪走了兩條性命,另有一人從桅杆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

她很少上甲板,屬於她的小艙房則又濕又冷,所以一路都不舒服……恐懼,發燒,暈船……吃不下,睡不著。無論何時,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撕扯衣領、抓破咽喉、掙紮呼吸的喬佛裏,餡餅皮粘在嘴角,酒液則浸染上衣。每有海風吹過木板縫隙,都好似喬佛裏當初所發出的那細得嚇人、充滿恐懼的嘶聲。有時她還夢見提利昂。“他什麽也沒做啊。”小指頭來看望她時,她對他說。

“沒錯,喬佛裏並非侏儒所殺,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個正派人。你知道嗎,他有過老婆?”

“他對我說過。”

“是嗎?他有沒有告訴你,當他厭倦了那個女人後,就把她送給了父親帳下的衛兵?你若留在他身邊,早晚也是這個下場。省省吧,小姐,小惡魔不值得你流一滴眼淚。”

鹹鹹的海風伸出長長的手指,挽起她的頭發,令她打起顫來。即便海岸在望,搖晃的甲板仍教人惴惴不安。她好想洗個澡,換身衣服。我一定跟屍體般又憔悴又難聞。

培提爾大人走到旁邊,一如既往的好心情,“早上好。帶鹽味的風有幾分清新,對吧?我的好胃口就是這樣子出來的。”他保護性地環住珊莎的肩膀,“你行嗎?臉色好蒼白。”

“沒,一點小毛病,我……有些暈船。”

“喝點葡萄酒提神,應該會有助益。到得岸上,我立刻滿上一杯給你。”語畢,培提爾指向陰沉的天幕底下一座古老無名的燧石塔樓,浪濤在它下方的巖石上拍打,“瞧,就是這兒,景色不錯吧?不過呢,大船恐怕沒法子靠過去,只能換乘小舟。”

“這兒?”她不想留在這兒。五指半島陰暗偏僻,眼前這座小塔樓更是孤獨荒蕪,“我留在船上,好不好?到白港再上岸。”

“從這兒開始,‘人魚王號’將航向布拉佛斯——你我二人當然不去。”

“可……可是,大人,您說……您說要帶我回家……”

“這就是我們的家——別嫌它寒磣,我祖孫三代都居於此。它沒有名字,大人物的城堡應該有名字的,你說呢?臨冬城、鷹巢城、奔流城……好在如今我有了赫倫堡,而之前?之前我乃羊屎伯爵和荒塔主人,哈哈,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他用灰綠色眼睛無邪地打量她,“你似乎心神不寧,難不成以為我們會去臨冬城?親愛的,臨冬城已經陷落、焚毀、化為廢墟,所有你認識或者喜愛的人士都已不在人世。北境有的地方被鐵民奴役,有的地方在窩裏鬥,就連長城也遭到攻打。珊莎,臨冬城是你童年的家園,但你已不是孩子了。你長大成為女人,女人需要屬於自己的家。”

“但不是這裏,”她驚惶地回答,“這裏……”

“……又窄又小又難看?事實上,情況比你想象的更糟糕。五指半島乃石頭的樂土,巖崖的故鄉。好啦,請放心,我們只待半月,你姨媽已在路上了,”他淺淺一笑,“我和萊莎夫人不日即將成婚。”

“成婚?”珊莎只覺頭暈目眩,“你和我姨媽?”

“赫倫堡公爵與鷹巢城夫人。”

可你說我母親是你的寄托和唯一。當然,母親業已死去,就算她真的給過培提爾大人愛情與貞操,如今也是無足輕重了。

“沒話說啦,小姐?”培提爾道,“總該給我點祝福吧。一個生來只配繼承石頭、巖崖和羊屎的男孩能娶上霍斯特·徒利的女兒和瓊恩·艾林的遺孀,不值得贊許麽?”

“我……我祝你們舉案齊眉,多福多壽,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珊莎已有多年未和姨媽團聚。還好,她是我親戚,為著母親的緣故,想必會照顧我。她想起歌謠裏美麗的艾林谷,寬慰自己暫避一時並非那麽可怕。

小舟放下,撐船的是羅索和老奧斯威爾。珊莎裹緊鬥篷,蜷成一團,拉起兜帽遮擋寒風,不知前方等待著的是何種命運。仆人們走出塔樓,前來迎接,包括一名消瘦的老嫗,一名肥胖的中年婦人,兩名白發蒼蒼的男子,還有位一只眼睛長腫塊的兩三歲女孩。他們認出培提爾大人,紛紛在巖石間跪下,“這就是我的一家人,”小指頭介紹,“不過我不認得那孩子,大概又是卡拉的雜種。她每年都要生出個崽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