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淘齋

泉州港是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擁有一個天然避風的深水港灣,地理位置得天獨厚。這裏每天都有來自大明、高麗、日本、琉球、南洋諸國乃至天竺、阿拉伯、歐洲諸國的大量商船進出,客商往來繁忙,大量南北貨物在此轉運。

都說財貨如水,流轉則活,泉州市舶業務如此興旺,整個城市都變得富庶無比,極為繁華,比起陸上的兩京不遑多讓。海上流傳著一句話,泉州港有三沒:沒有在這兒找不到的,沒有在這兒買不到的貨,沒有在這兒打探不到的消息。

此時已近黃昏,可碼頭上的熱鬧不減白晝。搬運貨物的苦力、市舶司的官員、膚色各異的客商、試圖做點買賣的小販、佩著詭異裝飾的武裝水手,寬闊的棧橋上聚著形形色色的人,吆喝著、擁擠著,在帶著海腥味的熱風裏汗流浹背。

遠近附近幾十根燈柱上燃起了熊熊的油火,把四下照得一片透亮。碼頭附近的大小船只,連帆上的索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些初次來到泉州的商人們,嘖嘖贊嘆,這些火光不知要耗費多少燈油,只有泉州港才有這等奢靡的手筆。

一條來自北地的八寶商船剛剛順利停在泊位上,船主跳下船來,在市舶司交了港稅,讓掮客去找好合適的倉庫,然後雇了幾個搬工卸貨。泉州港的這些代理服務十分成熟,不必擔心被騙,船主安排妥當之後,就離開港口,徑直朝泉州城走去。

船主剛一出港口,立刻有一個褐袍少年從屋檐下的暗處出來,迎上去對船主先施一禮,滿臉堆笑:“這位大爺,您可是要有定貨發賣?”

船主一愣,不由得仔細觀察了一眼。這少年不到二十的年紀,長臉寬眉,臉頰右側有一條遊魚狀的疤痕,身上的褐袍雖然破舊,卻洗得十分幹凈。

“你怎麽知道我有定貨要賣?” 船主好奇地說。

少年嘻嘻一笑:“您的八寶商船掛帆很特別,兩硬一軟,中懸角帆,卻用繩索半固定住,一看就是從風冷浪高的北海而來。可是這船停穩了舵,吃水只有兩丈三,可見裏面沒裝什麽重貨,再加上剛才您交給市舶司的港稅,一共才五兩紋銀,剛夠泊費而已。可見您這回到泉州來,不是做大宗生意的,而是要走定貨——您的袍子下面都鼓起來,可不就揣在懷裏麽?”

所謂“定貨”,指的是珍奇物件——財不露白,不便言珍,故以定字代之。泉州港匯聚除了大宗貿易之外,還有許多來自陸上洋裏的各色奇珍異寶,有深海的奇珍異寶,也有陸上的貴重器物,這些奇物一般個頭不大,卻各有各的妙處,若賣得好,一件的價值往往能頂得上一船貨物。

船主見他猜得分毫不差,談吐之間又對行船極熟,大感興趣:“我的確有定貨要賣,不過你一個小夥計,能說得上什麽話?”少年笑道:“如果您信得過我,不妨移步海淘齋慢慢品鑒。”

一聽“海淘齋”這個名字,船主恍然。

要知道,定貨之中魚龍混雜,一件奇物到底什麽來歷、什麽質地,什麽功用,都得先由專業人士鑒定之後,才能估出價值,再談買賣。泉州匯聚四海之貨,時常會有奇物現世。因此在泉州港內,有好幾家專門從事珍寶鑒定的鋪子,這海淘齋就是其中一家,頗負盛名。

不過這個小夥計可比別人精明多了,別人都是在鋪子裏等客上門,他居然跑到碼頭來盯人,而且一盯一個準,從源頭就把買賣給截過去了。船主覺得這孩子有眼光,比尋常大人還強。

“你這眼力,是跟老板學的?”

“不是,說到眼力,得從我十歲那年說起……” 少年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滄桑起來,“那年我在村裏看到一個乞丐,捧著個金碗要飯。周圍的人都笑話他,當他是白癡。後來我無意中從混混手裏救了那個乞丐一命,才發現他是散寶一脈的最後傳人——何謂散寶?這老乞丐天生一雙賊眼,能看透天下寶物行藏,可是命中窮星高照,找到的寶物最終總是便宜別人,所以叫做散寶。那個金碗,就是這一行的傳承之物,取一個捧著金碗要飯之意。老乞丐感謝我救命之恩,就讓我選。要麽學他的賊眼,把散寶之道傳下去,一生可以見識無數珍寶,只是留不住;要麽他告訴我一處寶藏,讓我自己去取。”

客人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猜道:“你選了學他的賊眼?”

“正是,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覺得閱盡天下寶物才好玩。結果到老來,果然應了散寶人的命格,窮星高照,只能在店裏給人鑒寶,賺點小錢。若能時光倒流,我一定選那寶藏,逍遙度日。”

客人聽他不到二十,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忍不住大笑,笑罷了才反應過來:“你這都是瞎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