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與剛入行的年輕人聊天時,阿普利蓋特經常告誡他們:想靠信使這份工作糊口,你需要兩樣東西——金頭腦和鐵屁股。

金頭腦必不可少,阿普利蓋特教育年輕的信使們,因為綁在胸口、藏在衣服下的皮袋裏只適合存放不太重要的信息,這類信息可以放心地記錄在不甚可靠的信紙或抄本上。而真正重要並隱秘的信息——事關重大的信息——必須由信使謹記在心,並只向收件人陳述。陳述時必須逐字不差。那些字句有時遠遠算不上簡單,連念對都很困難,更別提牢記了。為了牢牢記住,為了不在陳述時念錯,信使必須擁有真正的金頭腦。

至於鐵屁股,哦,每個信使過不了多久就將深有體會。等你在馬鞍上騎個三天三夜,沿路跑上一兩百裏,必要的話還要穿過荒郊野外,你就明白鐵屁股的好處了。當然啦,你不會一直坐在馬鞍上,偶爾還要下馬歇歇,畢竟人的耐力再好,馬還是要休息的。但等你歇息完畢,爬回馬鞍上時,你的屁股就會大喊:“救命啊!要死了!”

“可現在誰還需要騎馬信使呢,阿普利蓋特師傅?”年輕人有時會驚訝地發問,“從溫格堡到維吉瑪,最快的馬也要四天,甚至五天。但溫格堡的巫師發消息給維吉瑪的術士要多久?半個小時,有時還不到。信使的馬可能跑斷腿都到不了,但巫師的消息卻總能送達。它們不會迷路、不會遲到,也不會被弄丟。如果每個國王的宮廷裏都有巫師,信使還有什麽用?沒人需要信使了,阿普利蓋特師傅。”

有一段時間,阿普利蓋特也覺得自己徹底沒用了。他已經三十六歲了,個頭矮小、壯碩結實、不怕吃苦,而且——不用說——他有副金頭腦,完全可以另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和老婆,攢點兒錢給兩個尚未出閣的女兒做嫁妝,順便接濟一下已經出嫁的女兒——她男人時運不濟,做生意接連虧本。但阿普利蓋特完全不想從事其他行業。他這輩子只想做王家的騎馬信使。

在被人遺忘、可恥地賦閑許久之後,阿普利蓋特再次受到重用。通衢大道與林間小路上又重響起馬蹄聲。像過去一樣,信使們帶著消息,再度來往於城鎮之間。

阿普利蓋特明白個中緣由。他看到許多,也聽到許多。人們希望他立刻忘掉傳達過的信息,哪怕重刑之下也不要想起。但阿普利蓋特全都記得。他明白君王突然不再借助魔法和巫師傳信的原因——信使傳遞的消息都是王家絕密,而君王不再信任巫師,不敢把秘密交托給他們。

君王與巫師的關系為何遇冷,阿普利蓋特並不知情也不甚關心。在他看來,君王與法師都是不可理喻的生物,行為很難預測——尤其是在世道艱難的時候。如今的世道就很艱難,這點沒人能否認,對來往於城堡、城鎮與王國之間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大道上有許多軍隊。幾乎每走一步都能撞見步兵或騎兵隊伍,每個指揮官都暴躁、緊張、粗魯且狂妄自大,仿佛整個世界的命運都維系於他一人。城市和城堡裏則滿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晝夜不停地瘋狂操練。貴族與城主們平時不見蹤影,如今卻沒完沒了地巡視城墻與庭院,憤怒得好似風暴到來前的黃蜂。他們發號施令,叫罵連連,甚至拳打腳踢。無論白天與黑夜,總有馬車載滿補給,笨重地駛向要塞與堡壘,卸完貨物又迅速原路返回。一群群活潑的馬駒,剛滿三歲就被趕出馬廄,在大道上揚起陣陣灰塵。它們還沒習慣馬嚼子與武裝騎手,便告別了最後的自由時光,這給馬童增加了許多工作,也給過路人平添了不少麻煩。

簡而言之,炎熱而沉寂的空氣中充滿了戰爭的氣息。

阿普利蓋特踩著馬鐙站起身,四下張望。山腳下有條波光粼粼的河,蜿蜒穿過牧場與樹叢,森林在河對岸向南延伸。時間緊迫,信使催促馬匹繼續趕路。

他已在路上奔波了兩天。之前他去了崔托格,返回時正在哈吉要塞休息,王室的命令與信函就追了上來。他連夜離開要塞,沿龐塔爾河左岸大道策馬疾馳,並於破曉前穿過泰莫利亞邊境。現在已是第二天中午,他抵達了伊斯米納河畔。要是弗爾泰斯特國王身在維吉瑪,阿普利蓋特當晚就能將信函送到他手中。不幸的是,國王不在都城,而在兩百裏外的南方城鎮馬裏波。阿普利蓋特深知這一點,因此一到白橋地區,他便離開向西的大路,穿過森林前往艾爾蘭德。他冒了很大的風險,因為松鼠黨仍在森林中流竄,一旦落入他們手中,或進入弓箭射程內,下場都將十分淒慘。但王家信使必須冒險,這是他的職責。

從六月起就沒下過雨,伊斯米納河水位下降了許多,所以他毫不費力地過了河。他沿森林邊緣前行,最後找到一條小路,由維吉瑪城發源,通往東南方的瑪哈坎山脈——那座山遍地都是矮人的鑄造廠、熔爐和聚居地。路上有不少馬車,不時還有騎兵小隊飛馳而過。阿普利蓋特釋然地吐出一口氣——人類越多,松鼠黨就越少。泰莫利亞與這支精靈遊擊隊已經打了整整一年,由於不斷在森林中遭到圍剿,松鼠黨決定化整為零,分散成更小規模的部隊。這些小分隊從不接近繁忙的道路,更不會伏擊路上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