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末路

她在房內站了片刻,信步出門,不知不覺已往後院走去,過往歷歷在目,心頭百感交集,想起來,從自己離家祭拜母親算起,至今不到一年時間,卻已經歷了這麽多變故……

這麽多變故,這麽多生死交關、陰陽阻絕……各色苦楚、驚惶、迷惑、背叛、逃避一一走過,終跨到至痛後的新生與感悟。

自己遇到龍蒴,歷經種種不可以常理度之的境況,是莫大機緣,可世間並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如笙笙,一眼之間便韶華斷送……若她不曾在那夜驚鴻一瞥,便不會萌生他念,不會因訂親而在院中哀嘆,若她哀嘆時不曾恰好又遇見驪思歡……

這些恰好到底是真恰巧,還是必然?是不可抗拒的命運之力本身?如今,她偶爾甚至會覺得,並不存在巧合這種事,一切都是事先編織好的,都在命數掌控當中。許多此前認為無關緊要的東西,總會在不可思議之處跳出來舞蹈,宣誓它不可替代、亦無可回避的作用,命運早於時間之流裏埋下重重伏兵,等看人噩夢成真的驚怖神色。

迎香在後院的石凳上坐下來,長嘆了口氣。淩家人皆亂哄哄地在前邊照顧淩駿,自己獨個散到這裏,倒也清閑。方才幻境中所見,讓她再一次急怒交加、心力交瘁,現在無力再走,索性坐下休息。雖是夏日,此處卻別有蔭涼,陽光似被阻絕在層層枝蔓後,難以遞送熱力過來。迎香環顧一圈,心頭不由戚戚,淩家為這番慘禍,上下焦心忙亂,哪有精力打理園子,如今後院裏雜草叢生,荊棘橫斜,不似殷實人家庭院,更像荒廢的墓園了。她攏了攏外衫,在石桌旁托腮不語,腦中似有千百個聲音在轟鳴,又似空無一物,萬般思緒都浮在空中,蕩蕩無依。

就這樣坐了一陣,眼見得日頭開始西偏,她方長長呼出一口氣,估摸著廳上的談話應差不多了,打算起身回去。剛站起來,便聽後邊傳來一個驚心動魄的聲音——

“嗯?神器的反應,確是指向此處。”這人朝她號令:“你過來,我問你句話。”

迎香如遭雷擊,渾身不能抑制地顫抖,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或因過於勞累產生幻聽,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生死關頭任何僥幸與幻想都是致命的。這聲音真實存在於自己身後……她是初次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聽到這聲音,但這聲音早已銘刻在她心頭,這聲音的主人也已多次帶給她震撼與恐懼,甚至化作她的一場噩夢。

這是驪思歡的聲音。

驪思歡,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後……

迎香渾身骨節僵硬,咬牙慢慢回過頭去,一切正如她想象的,亦如她在幻境中所見的——五步之外,站著驪思歡。他今日換下了那身仿若血染的紅衣,代之以墨綠,衣袂飄飄,描金錯銀,富麗而邪魅。他手中的折扇輕點,打量她一圈,忽而眼中一亮,開口笑道:“呵,我認得你。”

迎香一愣,下頜繃得更緊了。驪思歡繼續說道:“你不就是那畫上的丫頭麽?難怪看著面熟,去年那寨裏拿張圖來討好,說讓你伺候我,誰知竟給跑了,那寨主跪我面前痛哭流涕,我倒是暗裏歡喜,如此才有意趣嘛。本想過親自去捕你,但有事絆住,也就忘了,若非今天見了你,我還想不起這事呢。”

仿佛又一道激雷劈到迎香頭上,去年……寨子裏的人、畫像、教主……她腦中萬念閃動,過往經歷紛紛咬合在一起,串成了一條詭異而絕妙的線條,將天南地北毫不相幹的人紐到一起。

原來……他就是那個寨主吹捧不已的“教主”。

若自己沒有跑掉,豈不是要被他……

迎香背脊竄過陣陣惡寒,狠狠打了兩個顫,後退幾步。驪思歡視而不見,折扇輕搖,自顧自地笑問道:“你可知此後發生何事麽?你跑了之後,那寨主越發誠惶誠恐地應對我,又去附近劫了兩個女子來,可惜我都看不上,白給他們糟蹋了。後來人稟告我,說待我走後,他咽不下這口氣,四處搜查你去向,找到金陵城外的村子,見一老嫗戴著寨裏的金貨,逼問一番不得,便殺了泄憤。真個蠢材,自己不察,讓你跑脫不說,連財物也給你夾帶走了。”說罷他收起扇子,展顏一笑,恰似玉山初開,熏風襲人,迎香卻如見惡鬼修羅,又僵著往後退了一布。

“你躲什麽呢?”驪思歡慢慢走到她面前,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坎上,迎香如被蛇盯住的青蛙,連腳趾頭都不敢分毫亂動。驪思歡擡起她臉細看了看,點頭道:“比畫像上更好些。你千辛萬苦逃了出去,此刻仍是被我撞見,豈非我們有緣麽?”他話語漸低,沉沉一笑,又道:“既是有緣,我問你話,你便要據實相告。說,不敢欺瞞驪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