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心

當沐瑞在凳子上坐定,面前桌上擺好墊板之後,她就一點也不覺得舒服了。火盆散發出的熱氣在露天環境中迅速揮發,完全不能驅散寒意。淡薄的灰色煙氣拂過她的面頰,熏得她眼睛疼,有時還會嗆得咳出聲。在來路上她的雙腳就已經凍得冰冷,厚實的鞋子和襪子都不頂事。現在腳踩在在積雪上,很快就凍得失去知覺。將近一百個女人團團圍著她們——要是再加上嬰兒就遠不止這個數了。她們都在大喊大叫,試圖趕在別人前面報上姓名。她們大多只穿著樸素的厚毛衣,不過也有幾個人穿著絲衣,或是繡有花紋且剪裁得當、只有體面人或者貴族才能負擔得起的服裝。然而這些體面人也和其他人吵得一樣兇。貴族竟會和平民一起大吵大嚷!可見莫蘭迪人根本不懂得如何舉止得體。

史泰勒挾著頭盔,正沖著人群大吼大叫,要她們閉上嘴巴排成一列。他的臉都憋紫了,但根本沒有人理他。兩個衛兵想要把女人們推回去,掌旗官以一個嚴厲的手勢制止了他們。幸好如此,這種局面下騷亂可是一觸即發。沐瑞起身想要維持秩序,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自己的莊園裏可從來沒出現過這種場面,她的管家們八成也沒遇到過,要知道通常人們在管家面前可要比在領主面前無禮得多然而史汪的動作更快她已經爬上了凳子她眉頭緊鎖雙手緊緊地攥著鬥篷的邊緣,像在克制自己不要沖人群揮舞拳頭。

陰極力的光芒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她開始編織起風和火。這道簡單的編織只消耗了極少量的至上力,但當她開口時,聲音猶如雷鳴般洪亮。“肅靜!”一道簡潔的命令,震耳欲聾但並無怒意。然而女人們都在震驚之下畏縮了,一大群人立刻就鴉雀無聲,連鐵砧那邊的敲打聲都停止了。整個營地一片寂靜,沐瑞都可以聽見拴在樁上的馬兒跺腳的聲音。史泰勒給了史汪一個贊許的目光——據沐瑞所知,掌旗官都欣賞大嗓門——接著又瞪了桌邊的女人們一眼。不過許多嬰兒開始大聲啼哭起來。史汪接著講下去,她沒有再借助編織的力量,但聲音洪亮而堅定。“如果你們不馬上排好隊,並且遵守秩序,就別想拿到一分錢。白塔不會優待一群不聽話的小孩。請你們拿出成年女人的儀態,不然就有的後悔了。”她點了下頭以示鄭重,然後低頭瞪著人群,看她們是否照她說的做。她們果然照做了。

史汪從凳子上下來,女人們忙不叠地在桌子前面排成兩列,除了幾次推搡之外,沐瑞沒有看到更多沖突。自然,越是排在前面的女人穿得越好,還有傭人替她們抱小孩,但是她們之中同樣有人推推搡搡、怒目相視。她們大概是商人,雖然沐瑞不知道這裏能有什麽商機。有一次她曾見到兩個穿著體面莊重的莫蘭迪商人當街扭打起來,在臭水溝裏扭成一團,打得鼻青臉腫。除了一點小沖突之外,人人都十分安靜,帶著孩子的女人都在想方設法哄孩子不要哭,一群裹著鬥篷的十一二歲的女孩聚了過來,朝著沐瑞和史汪指指點點,興奮地竊竊私語。沐瑞覺得她們好像在說“兩儀師”。她們旁邊還有個十來歲的女孩——大概就是沐瑞去塔瓦隆的那個年齡——正拼命掩飾自己極度渴望的目光。許多女孩都夢想成為兩儀師,但很少有人能夠鼓起勇氣朝夢想踏出第一步。沐瑞將鬥篷甩到一邊,擰開墨水瓶,抽出一支筆。她沒有脫掉手套,薄薄的皮手套沒有多少防寒能力,但總比沒有好。

“夫人,你的姓名?”她問道。面前這個肥胖的女人面帶微笑,穿著絲質高領綠馬裝,雖然不是最優質的,但畢竟是絲質的。她內襯皮毛的藍色鬥篷也繡有紅金色花紋,每個指頭上都戴著戒指。雖然她並不一定是貴族,但恭維一句也沒什麽不好。“還有你孩子的姓名?”

“我乃麥瑞·多·阿蘭·阿康林夫人,莫蘭迪第一位女王凱特琳·多·卡塔蘭·阿科瑞勒的直系後裔。”胖女人仍在微笑,但她的語氣冷漠而高傲,帶有抑揚頓挫的莫蘭迪口音。若你對莫蘭迪人一無所知,這種腔調可能會使你誤以為他們是平和的民族。她把另一個矮胖的女人拽到前面,那女人穿著黑毛衣,圍著厚圍巾。她懷中抱著的嬰兒正在咯咯笑。嬰兒緊緊地裹在繈褓裏,只露出了臉。“這是我的兒子塞德林,他一周前才出生。我丈夫隨軍出征,我拒絕留在後方。我要把這筆賞金裱起來,這樣塞德林就會永遠記得他曾領受過白塔的榮譽。”

沐瑞忍住了沒向她挑明塞德林將不得不和成百上千個新生兒共享那份榮譽——其他營地裏肯定也會有一群群等著領賞的女人。光明啊,她根本沒料到營房裏也有這麽多產婦!她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那個嬰兒。她早就不是無知少女了,她見過母馬產駒,甚至還給牲口接生過。如果你不知道務農是怎麽回事,就沒法判斷傭人做得好不好,不是嗎?但是對嬰兒她可沒什麽經驗。對她來說,十天大的嬰兒和一兩個月大的嬰兒看起來沒什麽區別。史泰勒和他的手下在桌旁監視著人群,以杜絕任何騷亂的苗頭。他們可解答不了這個問題,而且沐瑞也不好意思開口問。要是阿康林夫人說了謊,就讓真正的兩儀師去解決吧。沐瑞朝旁邊瞅了一眼,史汪面前的女人抱著個更大的嬰兒,但她正在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