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我的工作是編故事,而編故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取材於現實……

我小的時候(當然是在上一次冰河時代之後),我們家住在鄉下一棟小屋裏,就是蒂凡尼·阿奇特別熟悉的那種:平時只有冷水可用,沒有電,一個星期只能洗一次澡,白鐵皮澡盆是掛在廚房外墻一根大釘子上的,每次洗澡都要從屋後把它擡進來才行。而且每次都要花好長時間燒水才夠用,因為我媽媽只有一把小小的燒水壺。燒好水以後,我作為家裏年紀最小的成員,有權第一個洗澡,接下來依次是我媽媽和我爸爸。最後,倘若我爸爸覺得我家小狗身上味道太大的話,也會給它洗一下。

我們村裏有一些老年人,他們應該都是生於侏羅紀的吧,在我看來他們長得都一個樣:戴著鴨舌帽,穿著特別正式的背帶褲(背帶都是皮子做的、寬寬的)。他們當中有一位艾倫先生,他不喝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因為他覺得:“那還是水嗎?一點味道都沒有。”他喝的是從自家屋檐上流下來的雨水,他有一個桶專門收集這種水。

也許除了雨水之外,他還喝別的東西,我這麽猜想是因為我看到他的鼻子實在太像兩顆擠在一起爛掉的草莓了【36】。

艾倫先生那時候總是坐在他小屋門口的一把舊椅子上曬太陽,靜觀世事變遷。我們小孩就在旁邊使勁觀察他的鼻子,看它會不會爆掉。有一天我正在和他聊天,他突然沒來由地問了一句:“你見過燒茬子嗎,孩子?”

我當然見過。不過不是在我們家這一帶,而是節日裏坐上馬車去海邊的時候。有時候燒出來的煙太濃了,厚厚的像霧一樣。所謂“茬子”,就是莊稼收割過後,剩在地裏的根莖部分。燒茬據說是能除滅蟲害,可是大火這麽一燒,好多小鳥和小動物也會被燒死。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這種活動早就被明令禁止了。

有一天,看到一輛滿載著豐收糧食的大車駛過我們那條街道的時候,艾倫先生忽然又問我:“你見過野兔嗎,孩子?”

我說:“是啊,當然見過。”(如果你沒見過野兔,就想象一種動物,一半像兔子,一半像靈犬,並且有著神奇的跳躍能力,野兔就是那樣的。)艾倫先生接著說:“野兔不怕火。野兔敢藐視它、穿越它,然後在另一邊安全地落地。”

我那時候應該是六七歲的樣子,還是稀裏糊塗的年齡,卻記住了他所說的事。在那之後沒多久,艾倫先生就去世了。等我再長大一些之後,我在一家二手書店找到一本書,叫作《躍動的野兔》,作者是喬治·艾沃特·伊文斯和大衛·湯普生。我從那本書裏讀到的東西,是我自己不敢杜撰的。

伊文斯先生已於1988年去世了。在漫長的一生中,他和幹農活的人做過不少交流:不是那種拖拉機手,而是趕馬幹活的人,他們熟悉身邊的野生動物。我疑心他們跟他講有些事情的時候可能是有點添油加醋的,但事情總是要添油加醋聽起來才有意思。我給你講這個有關野兔的故事時,也是當仁不讓地添過油、加過醋的。也許我跟你講的不是“現實”本來的樣子,但我講的肯定是“現實”應有的樣子。

我把這本書獻給伊文斯先生,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我們都在歷史的長河上浮泛,他卻幫助我們看到了歷史的深度。我們很有必要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因為,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你就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你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你很可能就會走錯路啦。

特裏·普拉切特

維爾特郡

2010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