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乏善可陳的人生

我是誰?

我是丁通,今年二十三歲,住H城煙墩路二百三十號之三的小平房,沒工作,沒學歷,沒爹媽,有戶口,有身份證。二十一歲生日剛過那會兒,小鈴鐺的媽想讓我試試看當出租車司機,所以還去考了個駕照。整個東門菜市場和十號酒館的人都認識我,派出所那一沓打架鬥毆的案底也是含金量十足。

我的履歷如此簡單,語速快點的話,一分鐘就能說一個全須全尾。

但就算我一分鐘能說八十次全須全尾,問的人似乎都打定主意,完全不信。

第一次聽到塗根這麽問我,我在病床上挺著,剛剛恢復一絲知覺。

第二次再問,我已經行動自如,結果待遇一落千丈,床沒得睡了,直接被拎到一個小黑屋裏。

作奸犯科的終極目的地——審訊小黑屋。

四壁鐵灰,我面前一張小桌,頭頂上赤裸裸一盞孤燈。暗影重重,陰森嚇人,壓迫感十足,跟電視裏看到的是一樣一樣的。

審我的人叫塗根,連續三天,他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和我相見,頭發亂糟糟的,身上永遠是一件松松垮垮、好像一禮拜都沒換的藍色襯衣,連我都覺得他這樣穿有點不合適。

也許他根本無家可歸,每天都工作到深夜然後就地一滾,睡到辦公桌下。但從旁人對他的態度來看,抓我的人是什麽來頭,他都在其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

他總以一副快要過勞死的樣子走進來,唉聲嘆氣地坐下,緊接著在開始問我問題的那一秒鐘,整個人精神狀態為之一振,從頭到腳容光煥發,連氣場都變了。

除了癮君子,我還真不知道誰能這麽周期性地枯木逢春。

也許工作本身就是他的春藥吧。

一開始他根本不和我談其他,只是很有耐心地揪住“我是誰”這個白癡問題不放。他問我丁通的寫法,名字的來歷,然後切換到我父系母系的情況,再從任何一句我隨口丟出去的話入手,翻來覆去地抓細節、打聽故事。

他的記憶力和注意力都驚人,不管我的敘述多麽冗長而顛倒,他都不會錯過也不會忘記任何細節,經常冷不丁打出一耙,回到某個我自己都已經忘了的節點,重新探索新的事實和方向。

我經常被他噎住,然後出現“你怎麽知道我十九歲才破處的”這種疑問。

到第三天,我都做好準備要把約伯屁股的形狀向他好好描繪上一番了,否則實在找不到什麽新鮮話題了。從知己知彼這個角度上來說,他對我了解之深之全面,足可打敗我的一切狐朋狗友。

唯一我沒有說到的,也許恰恰是塗根最想打聽的,那就是和奇武會搭上關系的來龍去脈。

原因很簡單,奇武會和我沒什麽感情,從頭到尾我都是那張被霸王硬上的弓,霸王本人最後結果如何關我屁事。

但是,一旦我從十號酒館偶遇斯百德開始敘述,就勢必要把約伯、摩根、咪咪甚至小鈴鐺以及她手裏過好日子還有給媽治病的錢,都牽扯進去。

盡管我身為囚徒,在此不知天日,但內心深處我仍然盼望未來會有回到煙墩路十號酒館的那一天。我想坐上吧台正中的那張椅子上,丟一個飛鏢看能幹掉誰,然後對約伯說:“哥們兒,你都不知道我前段時間過得是什麽日子。”

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我說出他們的存在,這個夢想就會永遠破滅。

嗯,也許十號酒館的老板能夠改變這個悲傷的結果。在我們心目中,十號酒館的老板神威蓋世,足可擊退一切來犯之敵,解決任何危機,不管是地震還是異形,他都能吃得死死的。問題在於他也是個神經病,說不定當天心情不好,就會幹脆站在入侵者一邊。

所以,我決定至少站好自己那班崗。

抽離掉奇武會這個大高潮,我的人生便十分乏善可陳。被審了三天之後,我完全失去了開口說話的興趣,只剩下坐著翻白眼、緘口不言的力氣了。

塗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很久,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寂:“我有將近三十年的審訊經驗,從個人角度來說,我相信你說的關於你自己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翻了翻白眼,嘀咕了一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謝謝。”

那是一個神奇的時刻,就好像兩匹狼架著勢,憋著氣,準備從不同的方向突襲一只山羊,暗中較著勁看誰先出擊,誰會落後。

結果一不小心,山羊跑了,我們兩個忽然都放松了下來。

塗根三十年的審訊經驗值也不好攢啊,這種房子,待久了真心會折壽。

他點點頭,身體往後仰,甚至還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說:“但是……”

我他媽真討厭“但是”這個詞,是哪個王八蛋發明的這個詞,活該拿去祭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