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瑪麗

秋天是離別的季節。是傷痛、是悲哀、是死亡。

對瑪麗王後的公開審訊已經進行了三天。

已經沒有任何人獲準去看望她了,隨著審訊的升級,瑪麗被關入了一間更小、更狹窄的牢房,門口也被裝上了兩道厚重的鐵門。除了劊子手,沒有人可以接近她。

叛國、亂倫、通奸,一切莫須有的罪名被安插在她身上,瑪麗沒有屈服,她在法庭上義正詞嚴地駁倒了全部指控。

但是完全沒有用,怎麽都沒有用。為她辯護的律師在離開法庭後即被處決。自由和民主的口號響徹了法國,人民相信自己就是明證,自己的意志就是法律。只要大多數人都這樣認為,哪怕沒有絲毫的證據,也可以認定就是事實。

法蘭西陷入了完全的恐怖之中,到處是狂熱亢奮的人民在高喊革命口號,法庭已經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無論審判過程如何,結果都是一樣,都是死。

三日之後,瑪麗王後被正式判處了死刑。

這是她在巴黎裁判所監獄的最後一夜。

瑪麗仰頭,透過高高的窗欞凝望窗外的月色。

她怕死麽?統治著整個神聖羅馬帝國的奧地利女皇之女會怕死麽?瑪麗·特蕾莎。瑪麗用自己去世母親的名字為女兒命名,她希望小瑪麗可以像她的祖母那樣勇敢,像她的母親那樣勇敢。

小瑪麗已經快十六歲了。

十六歲,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在王後的臉上。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十六歲的那一夜沒有月光。

那是一個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之夜。

她和那個漂亮驕橫的紅發少女讓娜,還有溫柔可愛的妮可,因為貪玩與王室的狩獵隊伍走散,來到了一座海邊的城堡裏面。那裏有六間美得猶如夢幻的房間,有好喝的中國茶,還有甜蜜的印度點心。但是後來,瑪麗不聽勸阻,擅自打開了第七道房門,走廊盡頭那間不允許進入的房間。於是城堡主人突然出現了,他揚言要殺掉這些打破禁忌的女孩們。

瑪麗輕輕地微笑了。桑格爾斯——那個黑發黑須的男人。他剛毅而優雅,勇猛而高貴。在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夜,在那間小小的陋室裏,他如同戰場上統領千軍的元帥,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懾人而危險的光。

瑪麗曾不止一次地想到,其實他比路易更像是一位國王。

瑪麗伸開手臂擋在了女孩們身前。當時她以為自己真的會死。但是城堡主人竟然放過了她們。後來,當那個男人突然來到凡爾賽拜訪她的時候,她嚇了一跳。但很快,她就為對方優雅的氣質和淵博的學識所折服,她無怨無悔地成為了他的情人。直到她遇到了那個年輕的瑞典軍官。緊接著,費森開始瘋狂地追求她。

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同的男人,盡管同樣優秀,對自己也同樣癡迷。他們之間完全無法比較。但是桑格爾斯明顯需要更多的膜拜與服從,他不會遷就瑪麗,他也不會低聲下氣地去哄瑪麗開心。作為奧地利的公主,法蘭西的王後,瑪麗絕對無法忍受這一點。

他有什麽權力淩駕於我之上!

就這樣,她開始與那個瑞典軍官在一起。他與她年紀相仿,懂得討自己歡心。小特裏亞儂宮上上下下,女侍衛兵,廚子馬夫,所有的人都喜歡他。自從他從美洲回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私下與桑格爾斯見面。

她知道自己傷透了那個男人的心。

後來大革命爆發了。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桑格爾斯……”在暗夜裏,瑪麗輕輕地呢喃,“你還好嗎?”

“謝謝您的關心,我很好。”

朦朧中,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在牢房裏。

難道是思念導致的幻覺?瑪麗驀然回身。

她看到那兩扇堅不可摧的鐵門已被打開,從走廊裏透過一星模糊的燭火,在墻壁上突突地跳動著。

就在牢獄門口,就在自己身前,那個剛剛還在頭腦裏出現的男人靜靜地注視著她。

是夢嗎?瑪麗呆在那裏。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明天就要行刑了,這個時候絕不可能有人來看望她。劊子手是不會把任何人放進來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辦不到的事,親愛的瑪麗。”

男人回應了她心中的疑問,他邁步走進牢房。

同樣的語氣,同樣的聲調。瑪麗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還是法蘭西尊貴的王後,住在美麗別致的小特裏亞儂宮裏。當時她躺在暖衾華裘的包裹中,蓋著刺繡的錦緞。中夜,那個男人從二層窗口旁若無人地跳入她的寢宮,用食指挑起了她尖尖的下頜。

——我要帶你走,離開這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永遠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

——為了你,我甘願與整個法蘭西為敵。

於是瑪麗第一次驚慌失措了。這個來自布列塔尼的男人,這個擁有整座山崖、葡萄園和農場的城堡主人,這個勇猛剛毅、優雅深沉的男人——桑格爾斯,他到底是什麽人?或者——他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