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1章

敖謹又做了那個夢。

事隔多年,一切都像雨打的湖面,在記憶的倒影中慢慢模糊。他以為自己終於學會忘記,但只消一個夢,那些早已沉底的情緒就被統統激上岸來。鮮活而銳利,如同開春還暖的毒蛇,無論怎麽僵硬,憑本就能找到咬噬的對象。

他空睜著眼,聽見心跳慢慢恢復平靜。

戰馬。長戟。千裏荒原。夢中的感覺再真切,也只是做夢罷了,他仍是個階下囚。看守的鼾聲,石床的寒氣,微弱的火光……一切都跟昨天、上月、去年沒什麽不同。

月光從狹窄的氣窗漏進來,照著他頰上一道深濃黥痕。

“夜深人靜的時候,月亮移進屋裏。這時候,你被冷風吹醒,在墻上看見一張美人臉。她一個勁沖你笑,連聲喊你名字,若是不小心答應了……那人面蛇身的蝰妖就會穿墻進來,把你一股腦吞下去!”

敖謹看著墻上朦朧的月影,想起哥哥講的故事。

伏擊敵人需要十足的耐心,他們常常在草海裏徹夜守候,除了看星星無事可做。夏季的夜晚極其漫長,也許是怕他瞌睡,哥哥總會搜腸刮肚地講些俏皮故事,完全不似他日常的嚴肅。

他一直把他當成小孩子。

敖謹唇邊浮現出一個短暫的笑容,短暫得如同八月霜花。

哥哥肯定是死了,卻死不見屍。這麽多年,也不知找回來沒有,也不知有沒有人去找……

心裏的毒蛇又在蠢蠢欲動,他不能再想,否則會瘋。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還不能瘋。

敖謹抱著腦袋,蜷成一團蝦米,強迫自己入睡。

窗外風聲嗚咽,不眠的夜總是顯得格外漫長。過了不知多久,他終於重新進入睡鄉。這一次的夢境荒涼而破碎,他在石床上輾轉,耳朵裏時而千軍交戰,時而萬馬齊喑,時而夾雜著古怪的響動,像是爐灶裏嗶剝燃燒的幹柴,或者謹慎的腳步踩在落葉上。

一絲奇異的危險感襲來,敖謹睜開眼。

月光淡淡照著囚室。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醒著,因為眼前的景象比夢境更為詭異。

墻壁上,那片月影在輕輕蠕動,如同一塊活物。

他猛地彈起來。

何止月光所照!整幅墻壁都在此起彼伏,墻皮如豆渣般剝落,底下白花花一片,密密伸展,團團蠕動,竟是……數不清的蟲腦袋!

意識徹底醒透之前,敖謹久經沙場的身體已搶先做出反應。隨著他撤身翻滾的動作,一大群細長柔韌的怪蟲也穿透磚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圍捕而來,嗶剝聲變成土石碎裂的崩響,空氣中頓時充滿濃郁的土腥氣。

門外火光搖曳。敖謹奮力擂門,高聲呼喊守衛,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在黑暗中摸索,想找個防身的利器,卻只摸到了筆墨書籍——這是對他曾經尊貴身份的優待,此時則顯得毫無用處。

油燈摔在地上,一路叮叮當當滾著,然後突然沒了聲音。

敖謹轉過頭。

微朦月光中,那群怪蟲仿佛白浪決堤,爭先恐後湧入囚室。蒼涼如屍骨。森冷如死亡。他在過去十七年中從未畏懼過死亡,無數次身陷敵陣都能享受生死一線的快意,然而這一次,他甚至沒有機會搏鬥就被洶湧的蟲浪吞沒,冰冷的蟲絲層層纏繞,榨幹他胸口最後一絲生息。

意志如風吹沙礫慢慢渙散,他想他馬上就要死了,帶著反叛的汙名,未盡的責任,積年的仇怨……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

敖謹閉著眼,如同隨波逐流的溺水之人,漸漸停止了掙紮。

遠方突然傳來一聲清嘯。

仿佛聽到號令,怪蟲突然停止糾纏,松開了到手的獵物。冬夜寒冷的空氣帶著刺痛灌回肺腑,敖謹跌坐在地,一邊激烈咳嗽,一邊掙紮著爬起來。

方才張牙舞爪的怪蟲靜靜停在半空,仿佛突然陷入了冬眠。

又一聲清嘯,怪蟲震了數震,從囚室中轟然撤離。一陣摧枯拉朽聲過後,月亮照了進來。

夜風徐徐吹去浮塵,眼前新月如弓,蒼原如海。這暌違多年的風光與他中間本該隔著一道墻壁,一道戰車也轟不開的銅墻鐵壁。現在,那墻沒了。

“倒得有點多。”

墻外傳來一聲嘀咕。

敖謹眯眼往外看,先看到那一大蓬怪蟲,然後是連著怪蟲的巨型植物,最後是叼著植物的巨大白虎。

“七公子?”

有人輕輕喚了一聲。

他勉強移開眼睛,看見一個黑衣人手腳並用,從殘破的墻壁爬進來。

“公子半夜還在讀書麽?真是風雅……等等,你是淳國七公子吧?”

那人就著月光看清囚室中的人,明顯一愣。

敖謹沒有回答。

他聽到一個聲音。

平穩,綿長,只有徹底睡熟之人才能發出的鼾聲——來自門口那個一貫警醒的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