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20章

敖謹站在黑夜裏,身形筆直如刀,那股銳利是不管多濃的夜色也能割得開的。

山藥沒有跟來,於是沒有人看得見他。但他看得見別人。

就在湖邊的水閣裏。他喜歡的那個女人,紅衣紅顏,鮮明的如同一道新傷,正與另一個男人喝酒談笑。

他早就知道她是個女人,從她傻乎乎把自己藥倒在他懷裏那一天起。

初時他覺得她很不簡單,能把他從銅墻鐵壁的淳國大牢裏劫出來,又一連擊退十三風虎和三百金吾衛,而且小小年紀就在宛州揚名立萬。他很訝異一個草根出身的平民女子能有這樣的成就,所以最終托身顧府,隨她一同來到天啟。倒不是多想仰仗她的本事,只是按捺不下心裏的好奇,想看看這個奇特的女子,到底能有多奇特。

她以絕對意外的方式出現在他的世界,如同一場好戲開了頭,讓人不禁想接著看下去。

接著看下去,他又發現她其實很簡單。喜歡吃喝玩鬧,兼有一點口是心非。他可能就是喜歡她這點口是心非。總標榜自己愛財如命又惜命如金,追求亂世裏的獨善其身,但又藏不住一顆溫暖易感的心。她會忍不住去關懷別人,卻時刻擺出滿不在乎的臉,仿佛覺得生性溫良是一件可恥的事,虛張聲勢的樣子像極了她養的那頭膽小的兇獸。

這樣聰明溫暖的姑娘,誰能不喜歡呢?

何況她還那麽美麗。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只因平時慣著男裝,免不了行止粗率,才每每讓英氣蓋過了嫵媚。但在這一夜,在露意深濃的高台水閣上,這個緋衣招展的少女如同野火花一般,燙入了眼,又燒上了身。她的笑臉因為對著別的男人綻放,變成令人難以忍耐的酷刑。

敖謹深深吐納,胸口似乎塞滿浸水的棉絮。他踏著銀白的蘆葦慢慢走過去,仿佛走在冰天雪地裏。

國仇家恨,不管多麽沉重他也能一肩擔起。甜美愛情,卻像掛在高枝上輕搖的紅豆,點滴都是不可承受之輕。

“七公子!上來喝一杯!”

小閑忽然看見階下等候的人影,興高采烈沖他招手,眼角眉梢似乎有碎金陽光在蹦。

敖謹將目光移向她對面的男人。

翩翩公子,傾世風流,卻是來自敵對陣營。他不明白小閑為何一身嫵媚紅妝與之對飲,也不明白她為何當著外人直呼他“七公子”。她把專屬的秘密隨意攤開,顯然是已經把這個辰月教長視為值得信賴的知交。

他冷冷直視原映雪的雙眼,喉嚨深處湧起一股劇烈的厭惡,仿佛有人突然塞進去一只受傷的墨魚,腐臭的黑汁狂飆出來,嗆得他直想作嘔。

這些辰月!他們身後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怎麽還敢睜著這樣一雙眼睛?

敖謹瞪著這雙通透無塵的眼睛,裏面看不到情緒,看不到欲念,看不到紅塵黃土,只有他自己——他的憤怒,他的嫉妒,他的仇恨。

這雙眼睛似乎看遍了世間全部的美好與醜陋,最後淘盡千沙,只留下了一面鏡子。

他看著那雙眼睛,仿佛被噩夢魘住般不能動彈。那個面目猙獰、滿懷仇恨的男人,是他自己?

“小原,喝酒!去他的神,來喝酒!”

一雙玉手豪邁地勾住原映雪的肩,打斷兩個男人之間的暗戰。原映雪俯下身,對試圖跟他勾肩搭背的少女無奈笑道:

“今天你是真醉了。下次再喝吧,府上來接人了。再會。”

“醉了好。神不會醉,只有人才會醉啊……”

敖謹接過絮絮叨叨的少女,又冷冷看向原映雪。什麽神啊人的,這種亂七八糟的辰月鬼扯,八成是聽了他的灌輸。

然而原映雪並沒有看他,也沒有看小閑。他說完那句再會,將軟腳蝦似的少女交給敖謹,之後便仰首靠在窗邊竹榻上,似乎也沒有送客的打算。湖面疾風湧動,吹亂他的烏發和衣襟,平添了一些落拓之意,看起來倒真有點像酒巷裏宿醉的公子哥。只有那雙微闔的眼睛裏還閃著清冷的銀光,仿佛碧空明月,雖美卻不含情緒,隨意灑落在山野湖泊間。

小閑在一個頭疼欲裂的宿醉的早晨醒來,聽到很多讓她頭疼欲裂的消息。

“姑娘做得好,家主很滿意。”

她剛一睜眼就聽見屏風後的輕啞人聲,裂帛似的,是那個常年跟在老頭身邊的影魅信使。

“唔。”她含糊地應了一句,發現自己的嗓子也嘶啞得跟那信使也沒什麽兩樣。

渾身疼得仿佛被駟馬長車當街碾過,她艱難地在床上打了半個滾,突然慘叫一聲,撅著屁股對屏風直揮手。

屏風背後傳來一聲輕嘆,影魅信使從暗處走出來,將斷了一條腿的小閑扶起來坐好。

那是一個清秀的圓臉男孩,如果不是聲音詭異,站在街邊拉著大人衣角要糖葫蘆吃也不會引人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