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28章

微淡的銀光落下來,撲在臉上化作點點濕意。鉛雲低垂,仿佛從屋頂直接壘上蒼穹,又烏泱泱壓回屋頂。

原映雪擡頭看著天,神情有些迷茫。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似乎有點早。

他在長街的一頭立定,沿街店鋪早早打過烊,一溜空白的門臉,只剩幡旗與燈籠在風中招搖,迎著天空陰霾的背景,如同一幅潦草的字畫。

街面空空蕩蕩,偶爾有人擦肩而過,也都行色匆匆,和平常的帝都迥然相異。

可能又遇上了什麽節慶。

東陸有不少名目繁多的節慶,多到他這個不需要過節的人根本記不清。人們找了這樣或者那樣的借口,不遠千裏,趕往某個地方,見到某些人,完成一場短暫的相聚。這種相聚本身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樂趣,也許還比不上伎館裏縱情狂歡一夜,但它紮實而又溫暖,就像慈母縫制的冬衣,樣式也許粗陋,卻能讓人心神寧定。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小時候,元日的早晨起了床,床邊擺放著新做的棉襖,曬了一個冬天太陽的新棉花帶著蓬松的甜香,聞著就覺得餓……

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他獨自站在空曠的街頭,努力回想曬了一個冬天太陽的新棉花到底什麽味道,卻發現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背後吱呀一聲門響。他側過身,看見又一個晚歸的人回到自己的溫巢。婦人迎出門來,為男人撣落肩上積雪,門後亮亮堂堂,滿是熱騰騰的人聲與飯菜香。

橘黃的燈火透出來,將他狐裘上的雪珠子映成琥珀色,一片琳瑯熱鬧。可惜這片熱鬧也只是借人東風,晚歸的男人進了門,吱呀一聲便把所有熱鬧關進門裏,碎琥珀又立刻變回了雪珠子,粒粒幽冷蒼藍。

難怪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這種相聚的日子,人們紛紛躲進自己溫暖的巢穴,便顯得外面的世界格外冷清,如同一盆燒滅的炭火,只剩蒼白的灰燼。

他在冷火盆裏站了許久,終於覺得狐裘也抵禦不了由內而外的寒意。

這種相聚的日子……連天羅殺手都紛紛回到自己的玩偶之家,去尋找一雙暖手,或是一碗熱湯,他也應該尋個人一起喝酒才是。

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已經轉過身,徑直走向豐邑坊。

好久沒有見到那個活潑跳脫的小女孩了。

他在風雪中等候,一直沒有人出來應門。

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鋪天蓋地,完全不像初冬的天氣。隔著繚亂的雪舞,隱約能看見遠處的天墟,那麽高,仿佛隨時會被厚重的雲層壓垮。

若是真的能被壓垮就好了。

到時候他就混跡在天啟城的民眾當中,隨他們一起歡呼,黑暗的時代終於結束,平安康寧的生活即將到來,什麽也不多想,仿佛他當真和他們一樣無知。

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知道的那麽多。

無知的人容易接近簡單的快樂,他見過許多聰明人,例如那個蘇衛長,因為活得太過透徹,反而失去所有的樂趣。

除了那個小女孩。

她既聰明透徹,又溫暖真摯,對世界充滿童稚的信心,讓旁觀者也隨之胸懷勇氣。甚至連他也開始相信,所謂情感與夢想,不僅僅是人心裏開出來的虛妄之花。

他隨意坐在台階上,臉上微帶笑意,心中信馬由韁。

夜色深暗,雪一直沒有停,門也無人應答。正當他意興闌珊,打算獨自去喝酒時,一輛車自巷外駛來,緩緩停在了門口。

駕車的是個神情倨傲的少年,投給他的目光中帶著犀利的敵意。

他認得這個少年,也知道這股敵意從何而來。

他對少年似乎也抱有同樣的敵意,從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不是作為一個教長,不是作為神的使者,只是作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由於一種再普通不過的感情,敵視另一個男人。

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純粹敵意。

狂舞的風雪中,他們靜靜對峙,像是冰原上兩頭狹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體裏急速奔流,心臟如此鮮活地跳動,喚醒了最原始的鬥爭欲望。

門突然開了。

一條橘色燈光鋪出來,由窄而寬。女孩歡快地蹦出來,隨手拍散少年肩上的積雪,與他說說笑笑,一起進了院子。

那扇門在他眼前慢慢收窄,連同她的笑臉,以及所有相關的溫暖。

你懂得人心裏的情感麽?

你只是個行屍走肉罷了。

你能給她幸福和安寧麽?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麽。

少年丟下冰冷的話語,和女孩並肩離去。他們一起回到屬於自己的溫巢,將他獨自關在門外。

他伸出手,只抓住飛舞的雪花。雪花落在手心,又化成抓不住的水。

狂舞的風雪中,他們靜靜對峙,像是冰原上兩頭狹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體裏急速奔流,心臟如此鮮活地跳動,喚醒了最原始的鬥爭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