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清晨的甜蜜刀鋒 第四章

“呃……嶽歧鋒,不在嗎?”

“在。”回答楚道石詢問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幽館書吏,年紀看上去約莫十八九歲,但是應答非常幹脆,“但是他最近都不見人。”

“你就說是我,楚道石。”

“他說五殿下命他在屋中反思,誰也不見。”

“我沒聽說五殿下有這樣的命令。”

年輕的館吏上下打量了楚道石幾眼:“您是楚先生吧。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您,說您看了自然就回去了。”

理所應當的,是一個卷軸。楚道石接過來展開一看,居然是一幅設色梅花。

鮮艷的,似乎在噴射著火焰的朱砂,裝點在枯墨連成的梅枝上,但是,這並不是一棵樹,而是一截巨大的斷枝。像是被人從根部劈裂,整個傾覆在地上的絢爛梅花,在紙面上妖艷地綻放著。在它上方,是大片空曠的留白,在右邊,則是洋洋灑灑的落款,與往日的幹枯虬勁不同,這次的行文夭矯飄逸,仿佛是曲折流淌的泉水,輕浮地漫溢而下:

受桃而無李,委曲圖之,羞殺梅花!

楚道石掩卷長嘆:嶽歧鋒,你這麽說,是責怪我的禮物害了你嗎?我從來沒有想從你這裏取得什麽回報,你又何苦為了區區的回禮而做出那種下等之事?更何況,你大概還沒有意識到,你只是那些貴族積怨中小小的導火索罷了,這算得了什麽?

想到這裏,楚道石便懇求拿畫過來的館吏:“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有件事情還想跟他說明,能告訴我他住在幽館的什麽地方嗎?”

後者不屑地微笑著回答說:“楚先生您還真奇怪,狠狠地把他挖苦侮辱了一番的,不就是您和五殿下府裏的其他先生們嗎?雖然我也覺得小嶽這事兒辦得挺惡心的,但是也不至於用那種手段對待他吧。”

楚道石心中一驚:“你什麽意思?什麽手段?”

“把他所有的畫都一點點撕碎,一邊說著不堪入耳的話,一邊把紙屑全都灑在他的頭上,不是這樣嗎?”

什麽?!所有的畫?楚道石不待對方說完,立刻沖進幽館,在他熟悉的,常與嶽歧鋒開心地聊天的地方,墻壁變成了一片空白。

從前那些壯麗的,豪邁的,充滿了蓬勃生機的山水畫,一張也不見了。

後面一路跟來的年輕館吏,用一種看好戲的口氣,輕描淡寫地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一群人同時光臨幽館的情景還真是壯觀哪,弋軔先生和襄穀先生一張張把畫揭下來,才發現後面居然貼了十來層呢,連天花板上的都加上,算下來怎麽也得有一百多張。當時來了二十多位,每個人分到手裏,都要撕五六張呢。有的畫特別大,足足有三尺見方,撕起來特別費力,幸好有位棼偲先生想起來用腳踩著撕,這才省了手上的力氣:只要用腳踩住一端,用手指扡破紙腰,往四面八方猛地拉扯,多大的畫,也要哧的一聲裂成兩半,然後從中間撕開,就流暢得多了,重墨塗染的地方要是手感不好,可以先從留白開始撕起……”

“夠了!”楚道石被這逼真到令人疼痛的描述徹底刺傷,他轉回頭來怒視著敘述者,“為什麽沒有人阻止?”

年輕人聳聳肩:“憑什麽呢?”

楚道石氣得渾身發抖:“你們沒膽量攔著就算了,殿下還沒有說如何處理,這些人何以使出如此手段?”

“這就要問您了。”對方回答的尖銳刺耳,“您當時在哪兒呢?”

秘術士無力反駁,只得繼續詢問:“他在哪兒?”

年輕館吏懶洋洋地擡起一只手:“君字樓,最上面的閣樓裏。”

君字樓,是幽館排名第二大的藏書樓,主要藏書內容是論辯道德與義理之書,白徵明到這裏的頻率是半年一次,他的注意力都在烹調和繪畫以及詩歌這些方面。這座樓僅次於天字樓,大概有四層普通閣樓高度,實際上內部只有兩層,為了營造光明亮麗的通透感,讓天窗裏射進來的日光普照在房間各處,故將內部上下打通,只起了四根柱子,梯子就攀附在上面,如需取書,可環繞而上。除了這些,巨型書架上掛的一色都是輕飄飄的懸梯,平時卷在書架的頂端,用時一拉繩子即可放下,不用了再一拉,即可自動縮回。人如果站在天井裏,只覺四面皆書,沉沉如幕布垂下。

而嶽歧鋒的住處,就在這恢弘的建築的上方,一個類似贅疣的逼仄閣樓裏。從君字樓的底下,楚道石可以很清楚地透過那扇根本沒有紙的窗戶裏,看見一個枯坐著的瘦弱背影。通往閣樓的梯子,就在被樓擋住的陰影中,看得出銹跡斑斑,有腳印的摩擦痕跡。這裏是幽館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卻諷刺地存在於最壯觀的建築之一身上。擡頭望去,大概是昨晚尚未燃盡的一縷殘香,像幽魂一樣從窗中溢出,靜靜地飄散在空氣中,把整個景象襯托得格外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