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颯然成衰蓬

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從大殿中直鋪出去,這華麗的道路還看不見盡頭,便被門外白冷的日光湮沒了形跡。

方諸在人叢之後,看她一步步踏過紅氈。玄色?雉?衣,重重團了本色暗花與金紅纏絲繡,艷麗冷肅,襯出唇上銀紅的一點胭脂。飛長眼睫濃黑沉重,仿佛一雙鎖,鎖閉了曾是流盼清揚的雙目。那賭酒論劍的男裝少女像是被從這個身體裏逐了出去,而眼前這步不染塵的雅靜美人,只不過是借了屍身的死魂,他全不認識。

踏出紫宸殿門的那一刻,冷冽的陽光照得她一時盲了雙眼,然而她依舊那樣走下去,不偏不倚。一早便沒有風,漫天米粒般的細雪不緩不急直直落著,滿地烏壓壓的人匍匐無聲。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居所,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帝旭寵妃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其中十八擡鎏金飛角大檐子一頂,是龍尾神與斛珠夫人的座乘。

登上檐子的那刻,她稍稍偏回了頭,清碧的眼向丹墀上掃去蝴蝶振翅般輕疾的一眼。那個人還在——重重人影之後,若隱若現,正是他一貫的所在。

昶王擁兵自立眼看就在旦夕之間,近日裏總要有一場兵亂,不在京城,就在海濱。此去天涯,他與她,薄弱的緣分,或許今日已到盡頭。

相隔過於遙遠,即便目光曾經相接,他們自己亦無從知曉。浩蕩的雪幕將他們分隔開來,緩慢而不可阻擋。

儀仗行列自繼翰門逶迤出城,延伸數裏之長,蔚為壯觀。天享十五年的早春,帝都百姓記憶最深的,卻不是這豪奢的行列,而是數日後天啟內驚濤駭浪般的叛亂,至於新帝的登基,那已經是秋盡冬來時節的事情了。

離開帝都的七日間,瑯?始終在海市膝上昏睡著,偶爾醒來飲幾口海水。人們亦無能為力,只得看著瑯?清涼濕滑的肌膚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澤,及踝的長發間凝出了鹽霜,一把病骨輕如蝴蝶,恍然就要隨風飄走,卻又不肯海市與玉苒以外的人近身。她們只得不停輪流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這夜在行轅歇宿時,海市終於倦極,等不得玉苒回來便沉沉入睡。

夜裏,海市被輕輕推醒。她猛然坐起,環視四周,看見瑯?安然在她身邊睡著,方舒了口氣。

“怎麽了?”海市轉頭詢問喚醒她的玉苒,見玉苒眼中隱隱含淚,不由心口一窒。

玉苒退後一步,在床邊正色跪下,雙手送上一疊衣物,道:“夫人,您走吧。”海市翻動那疊衣物,都是男子裝束,神色愈加銳利:“走?你要我去哪?”“夫人,今日中午近畿營副將符義軟禁了大將賀堯,現正集結兵馬,明日淩晨即將領兵二萬徑犯禁城,擁立昶王。”“什麽?”海市失聲。瑯?被驚動,亦惺忪地張開了眼。

玉苒將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頓首道:“事起突然,張承謙將軍正在設法解救近畿營大將賀堯,取得兵符。明日我們便可抵達海邊,上寶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國使臣,以及各人親隨,他們一定會乘機對夫人不利,夫人此時不走,就再難有機會了。”海市凝神瞧了玉苒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來你也是義父手下的人麽?”玉苒聞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紋路:“奴婢不過是個看著皇上和世子長大的老宮人。”海市搖頭輕笑。那個人啊,明明已是身陷重圍,卻還念著要放她自由。可是,事到如今,未免太遲。他就這樣親手在她身上劃下傷痕,又徒勞地捧來珠玉寶石敷在她的傷口上,她要的是最尋常簡單的傷藥,他卻無論如何不能給她。

海市以袖掩面,靜靜坐了片刻,再起身時,似已定了主意。她將玉苒拉起,問道:“玉姑,你能將消息火速送回帝都麽?”玉苒眼睛一亮,答道:“能。消息此時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達帝都。”“好。你便讓他們在民間散布流言,就說——”海市眨了眨眼,“就說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颶風,舟毀人亡。如此一來,若是帝旭被殺,皇室血統便就此斷絕,叛軍之中為了爭奪權力,勢必要先來一場內訌。快去。”玉苒深深頷首,旋即出門傳信。片刻之後,玉苒推門進來,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發。”海市亦稍舒了口氣:“唯今之計,也只有如此,趕不趕得及,這就要看天命了。”玉苒取過那些男裝,道:“夫人,玉苒這就伺候您換裝。”海市卻輕輕擺手。“不急。行轅外有兵士守衛,醜時三刻趁他們交接再走不遲。”“是。請夫人休息,醜時奴婢會喚夫人起來。”玉苒說著,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喚道。

“是。”海市替瑯?理了理頭發,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義父他小時候,是個什麽樣的人?玉苒一怔,隨即展開了溫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