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V

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場醴雨祭典之後,緹蘭反復地做著同一個不可解的夢。

那是一個東陸女子,兩支鋼鏃長箭淩亂穿過心窩,自高峻城樓決然縱身躍下,曳著烈艷絲絹衣衫,直到墜落地面,始終像是一團不肯熄滅的火焰。

緹蘭總是在夜中霍然驚醒,反復回想那張面孔,眉目歷歷,竟是從未見過。

那些亂夢,在時光的漆黑布幕上縱橫劃出裂隙,容她覷看未來的一角,然而看見的是誰,或是怎樣的情形,卻不由她選擇。

日子飛快過去了。叛亂的僭王軍隊失去了瀾州的最後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險急行橫穿東陸,兵力折損慘重,流竄至中州西北負隅頑抗,褚仲旭的天下幾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儀殘部渡海北進,他多年前遠嫁瀚北鵠庫部的異母姊姊紅藥帝姬亦揮軍南下,突破黃泉關前來接應。眼看著褚奉儀即將逃入蠻族地界,旭王褚仲旭與清海公方鑒明率領王師全力追擊。

整整八年,吞沒了數十萬軍民的骨血腐肉,東陸的土地就算再怎樣貪婪嗜血,也快要飽足了罷?西陸各國卻是一派安泰景象,靠著販賣刀甲糧草,都所獲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注輦為甚。二月的宮內紀事裏,只記著預備三月王太子索蘭的八歲誕辰的種種冗長事務,公主緹蘭豢養的一對東陸錦花狸猧下了一窩崽子,倒是最熱鬧的事情了。

緹蘭午後無事,讓弓葉扶她去昶王居處閑談,誰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了,湯乾自當然也隨侍著去了。緹蘭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些狸猧怎麽樣了?既是出來了,幹脆咱們上別苑去走走。”別苑外頭伺候的人見是緹蘭來了,早在地上跪成一排。緹蘭身份本來尊貴,更兼是英迦大君的親外甥女、王太子惟一的同母姊姊,宮人對她格外奉承。

“咦?今天怎麽搬出來了。殿下當心,全在您腳下呢。”弓葉道。

緹蘭笑著便俯身去摸,原來草地上鋪著氈褥,母獸蜷成一盤打盹,蓬松大尾巴將絨絨的幼崽圈在裏邊,只露出五六個粉嫩嫩的小鼻頭。這錦花狸猧是養熟了的,由著她撫摸,懶洋洋的十分愜意。

忽然緹蘭疑道:“噯?這小的怎麽少了兩只?”宮人回道:“那兩只特別弱的不敢見日光,放在屋裏呢。”緹蘭道:“怪可憐的,弓葉你扶我進去瞧瞧。”弓葉答應一聲,領頭的宮人卻慌了手腳,叩頭道:“實不敢隱瞞殿下,那兩只不大好了,樣子怪可怕的,徒然驚嚇了殿下。”緹蘭眉心一揚,“我說是瞧瞧,其實又看不見,總歸你們說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罷。”宮人們知道她脾氣上來了,不敢多話,只是一個勁叩頭。

緹蘭擡腳就往前走,弓葉連忙趕上去攙著她的手。人是進門去了,還有一句話輕飄飄丟在外頭:“我頂討厭人說瞎話哄我。”領頭的宮人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滿頭是汗。

剛進了屋子,便聽見幼崽哀叫與水聲撲騰。弓葉像是吃了一驚,以東陸言語極快地喝了句什麽,又是一陣水花潑濺,幼崽淒厲細弱的叫聲才算漸漸平息下去。

緹蘭不明就裏,面上還含著笑,問:“怎麽了?”弓葉憤然說:“這個東陸婆子要把小狸猧浸在桶裏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們要是來遲一步,可就沒救了。”“怎麽無緣無故這樣狠的心?”緹蘭恚道。

狸猧性子嬌貴,宮裏配給八名老成宮人,臨產前還特意聘了兩個東陸婦人來照看,語言不通,平時緹蘭來的時候,都是弓葉在一旁轉述。

婦人察言觀色,知道闖下了禍,也不等弓葉問話,自己在地上磕著響頭,用東陸語言反復喊著什麽,像是告饒。

緹蘭聽著心裏陡然一緊,攥牢了弓葉的手,說話音調都不穩當了,一叠聲追問:“她說什麽?她說什麽?”弓葉答:“這婆子說,這兩只崽子眼看就養不活,還要把疫病過給別的崽子,當真不能留了,請殿下明察。”緹蘭嘶著聲音道:“前八個字,只要那前八個字!你給我一字一字說明白了!”弓葉忍著手上鉆心的疼,急急說:“她前八個字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那股攥著弓葉的、仿佛要將她絞出汁來的氣力,慢慢松脫了。緹蘭全身的血沖上太陽穴,眼前昏黑,心裏卻頓時空曠得像個雪洞。

這句東陸話,她不懂,卻記了將近十年,音調起伏抑揚頓挫,皆是歷歷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歲的她抱著索蘭在王城中奔逃,無處藏匿。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她在這面,少年在另一面,為各自的命運追逐著,竭力奔走。屏風到了盡頭,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兩道不相幹的絲線,就此綰成一個死結,無從拆解。她頭一次聽見這少年將軍的聲音,他說的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