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VII(第2/6頁)

“一切總可以設法。”他聲音嘶啞,神色卻已動搖了。

“震初,你付不起這代價。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會後悔的。”她微笑起來,眼裏明厲迫人的光漸漸冷下去了,“但你是個明白人,你不會責怪我,只會恨你自己,恨一輩子。”他望著她。白亮電火點燃了他的瞳仁,只是一瞬間,又熄滅了。

“太遲了。”緹蘭靜靜搖頭,“你回大營去吧……趁著天還沒亮。”年輕的武士猛然將她整個人攬緊了。那樣兇狠的氣力,幾乎要將她節節捏碎,揚為齏粉,再和著自己的血肉塑出一個新的緹蘭來。他的甲胄鋼鱗邊緣如無數粗鈍的刀,濕而冷,將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膚,她沉默地忍受著。這痛楚是他給她的印記,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靂裂響,隆隆滾過屋脊。緹蘭合上眼睛,仿佛看見萬千世界傾屺崩毀,星辰焚燒成灰,隨著無休無止的雨瀑沖刷而下,黑暗中卷挾著火花,落向永不見底的地淵。

這一夜雷聲轟鳴。可是一切燃燒過的,終歸都要熄滅。

次日緹蘭醒來時,已是個明晃晃的清朗天氣。若不是窗扉敞開,殘葉遍地,她幾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風暴雨是否真的曾經來過。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

春末時節,百雁郡守上折,稱尋訪到了鄢陵帝姬與駙馬都尉。鄢陵帝姬褚琳瑯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時,年僅十三。

初見鄢陵帝姬時,緹蘭心中一凜,手裏一盞茶打翻在地。她憶起兩年前那個糾纏不去的噩夢。夢中那個長箭貫心、墜落高城的人,面孔仍歷歷在目,原來就是眼前這言笑晏婉的清麗女子。

猶疑數日,終於還是遣可靠的人給季昶送了信去,卻一直未曾收到回音。緹蘭自己亦明白,那樣支離破碎的畫面,不知是何時、何地,無從阻攔。命運詭譎,疑陣重重,倘若掙脫不開,又何必提早揭開終局的幕布,徒然毀壞了眼下的平和日子?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墜馬、難產與反逆,六翼將中已有半數死於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時追隨身邊的大將,只余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觽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謚靖翼王。

六月,莫紇營主帥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遊俠擊殺。

七月,黃泉營主帥蘇鳴接到旨意,令他返回京畿,接任方鑒明的鎮遠使職位,他是六翼將中存活的最後一人了,黃泉關軍務暫由副帥湯乾自領替。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陽郡王庶女,亦是鄢陵帝姬與昶王的表姊妹,聲色俱厲,城下庶民皆聽得明白。汾陽郡王聶敬汶當年隨褚奉儀反亂,事敗滅族,此女便仗著面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宮,伺機復仇。

民間嘩然,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本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城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這位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

隔了幾日,內苑裏開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領頭嚷嚷著要夜張燈燭,賞花煮酒。那夜緹蘭亦在,見他飲得很急,醉眼朦朧,可那目光最深處仍掩著一點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鎮遠使蘇鳴出使殤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報,使團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

蘇鳴失蹤的消息傳來,當夜帝旭宿在愈安宮。將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間,他握著緹蘭的腰,喃喃說了聲:“紫簪。”便睡熟了。

緹蘭輕輕支起身子越過他,挪開絹紙罩子要吹熄燈盞,那一瞬間紅暖燭光下,依稀看見帝旭眼睫間有濕潤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過十二年,褚仲旭與六翼將的亂世傳奇終了,曲終人散。那段縱馬如風的歲月被後人編成演義,在市集酒肆傳唱多年,弦歌齊喑、繁華落盡的最末一折,演義本子上題名寫得分明:自斷六翼。

緹蘭總以為宮中歲月漫長,可是四季輪轉,那麽多日子川流而來,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跡。

她極少遇見鳳庭總管方諸。此人雖是內臣,卻深居簡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宮,並不往旁的地方走動。也難怪,他原本的那個身份已然在史冊上死去了,定了謚號,靈位供奉在宗祠,他卻換過一身衣裳,在暗影裏寧靜地過著下半輩子。望著那張熟悉淡定的面孔,與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總要想,這個男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才舍棄王侯之位,入宮侍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