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第2/2頁)

我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麽喜歡她那種模樣。然而,在羅頓家那個騷動不安、情緒高漲的世界裏,黛安那純真的感情仿佛是沙漠風暴中的一片綠洲。如果我是一只狗,我大概會很嫉妒聖奧古斯丁,但我不是。因此,我只是對黛安那種獨特的感情十分著迷。她和她的家人在某些地方是很不同的,對我而言,那很重要。她敞開自己的感情,面對這個世界。那樣的感情,羅頓家其他的人不是已經失去了,就是從來都不懂。

那年秋天,聖奧古斯丁忽然死了。它還只不過是一只小狗,死得太早了。黛安傷痛欲絕,而我忽然明白,我愛上她了……

不,這樣說聽起來有點恐怖。我不是因為她為小狗傷心才愛上她的。我愛上她,是因為她有能力為小狗傷心,而她家的人看起來不是漠不關心,就是偷偷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聖奧古斯丁終於從這個家裏消失了。

她不再看我,轉過頭去看窗外的燦爛陽光:“那只小狗死掉的時候,我心都碎了。”

我們把聖犬埋在草坪遠處的森林裏。黛安堆了一個小石墩當作墓碑。往後的十年裏,每到春天,她都會重新堆一次,直到她離開家。

每當季節變換的時候,她會靜靜地在墓碑前禱告,雙手合十。我不知道她在向誰禱告,或是禱告什麽。我不知道別人禱告的時候都在做什麽。我不覺得我有能力禱告。

然而,這證明了一件事。黛安活在一個比大房子還要大的世界裏。在那個世界裏,感情的起伏像潮起潮落樣一樣深沉、厚重,背負著浩瀚的整個海洋。

那天晚上,我又發燒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恐懼再度淹沒了我(那種恐懼大概每隔一個鐘頭就會湧現一次)。我害怕藥力會把我的記憶變成空白,永遠恢復不了。那是一種無法彌補的失落感,仿佛在夢裏找東西,卻怎麽也找不到。就像尋找一只遺失的皮夾、一只手表、一個珍貴的小東西,或是,尋找失落的自我。我仿佛感覺得到火星人的藥正在我的體內起反應。藥力攻擊著我的肌肉,和我的免疫系統達成暫時的停戰協議,建立細胞的灘頭堡,隔離危險的染色體序列。

我再次醒過來時,黛安不在。我吃了她留下的嗎啡,壓住了疼痛。我從床上爬起來,很吃力地到浴室去,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了外面的陽台。

晚餐的時間到了。太陽還在天上,天色卻漸漸昏暗,變成了一片深藍。空氣中飄散著椰奶的香味,混雜著柴油廢氣的臭味。西方的海平面上,大拱門閃爍著微光,如冰凍的水銀。

我發覺自己又想寫了。那股渴望湧上來,像是發燒後的反射動作。我手上拿著筆記本,已經有大半本寫滿了幾乎看不懂的塗鴉。我得叫黛安再幫我買一本了,或許多買幾本,以讓我繼續寫。

文字像錨一樣,拴住記憶之船,以免船在暴風雨中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