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三體、愛因斯坦、單擺、大撕裂

汪淼第五次進入《三體》時,黎明中的世界已面目全非。前四次均出現的大金字塔已在“三日連珠”中毀滅,在那個位置上出現了一座高大的現代建築。這幢黑色大樓的樣子汪淼很熟悉,那是聯合國大廈。遠處的大地上,星羅棋布著許多顯然是幹倉的高大建築,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表面,在晨光中像大地上生長的巨型水晶植物。

汪淼聽見一陣小提琴聲,好像是莫紮特的一首曲子,拉得不熟練,但有一種很特別的韻味,仿佛時時在說明,這是拉給自己聽的,而自己也很欣賞。琴聲來自坐在大廈正門台階上的一位流浪老人,他蓬松的銀發在風中飄著,他腳下放了一頂破禮帽,裏面好像已經有人放了些零錢。

汪淼突然發現日出了,但太陽是從與晨光相反方向的地平線下升起的,那裏的天穹還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太陽升起之前沒有任何晨光。太陽很大。升出一半的日輪占據了三分之一的地平線。汪淼的心跳加快了,這麽大的太陽,只能意味著又一次大毀滅。但他回頭看時,見那位老人仍若無其事地坐在那兒拉琴,他的銀發在太陽的光芒中像燃燒起來似的。

這太陽就是銀色的,與老人頭發一樣的顏色,它將一片銀光撒向大地,但汪淼從這光芒中感覺不到一點兒暖意。他看看已經完全升出地平線的太陽,從那發出銀光的巨盤上,他清晰地看到了木紋狀的圖形,那是固態的山脈。汪淼明白了,它本身不發光,只是反射從另一個方向發出晨光的真太陽的光芒,升起來的不是太陽,而是一個巨型月亮!巨月運行得很快,以肉眼可以察覺的速度掠過長空,在這個過程中,它逐漸由滿月融缺成半月,然後又變成了月牙,老人舒緩的小提琴聲在寒冷的晨風中飄蕩,宇宙中壯麗的景象仿佛就是那音樂的物化,汪淼陶醉於美的震懾之中。巨大月牙在展光中落下,這時它的亮度增長了很多,當它只剩兩個銀光四射的尖角在地平線之上時,汪淼突然將其想象成一頭正在奔向太陽的宇宙巨牛的兩只犄角。

“尊敬的哥白尼,停一停您匆忙的腳步吧,這樣您欣賞一曲莫紮特,我也就有了午飯。”巨月完全落下後,老人擡起頭來說。

“如果我沒認錯——”汪淼看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說,那些皺紋都很長,曲線也很柔和,像在努力造就一種和諧。

“您沒認錯,我是愛因斯坦,一個對上帝充滿信仰卻被他拋棄的可憐人。”

“剛才那個大月亮是怎麽回事?我前幾次來沒有見過它。”

“它已經涼下來了。”

“誰?”

“大月亮啊,我小時候它還熱著,升到中天時能看到核心平原上的紅光,現在涼下來了……你沒聽說過大撕裂嗎?”

“沒有,怎麽回事?”

愛因斯坦嘆息著搖搖頭:“不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我的過去,文明的過去,宇宙的過去,都不堪回首啊!”

“您怎麽落到這個地步?”汪淼掏掏口袋,真的掏出了一些零錢,他彎腰將錢放到帽子裏。

“謝謝哥白尼先生,但願上帝不拋棄您吧,不過我對此沒有信心。我感覺,您和牛頓他們到東方用人列運算的那個模型,已很接近於正確了,但所差的那麽一點點,對牛頓或其他的人來說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一直認為,沒有我,別人也會發現狹義相對論,但廣義相對論卻不是這樣。牛頓差的那一點,就是廣義相對論所描述的行星軌道的引力攝動,它引起的誤差雖然但對計算結果卻是致命的。在經典方程中加入引力攝動的修正,就得到了正確的數學模型。它的運算量比你們在東方完成的要大得多,但對現代計算機來說,真的不成問題。”

“運算結果得到天文觀測的證實了嗎?”

“要那樣我會在這裏嗎?但從美學角度講,我是沒錯的,錯的是宇宙。上帝拋棄了我,接著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哪裏都不要我,普林斯頓撤銷了我的教授職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連個科學顧問的職位都不給我,以前他們跪著求我我都不幹呢;我甚至想去以色列當總統,可他們說他們改變主意了,說我不過是個騙子,唉——”

愛因斯坦說完又拉起了琴,很精確地從剛才的中斷處拉起。汪淼聽了一會兒,邁步向大廈的大門走去。

“裏面沒有人,參加這屆聯大的所有人都在大廈後面參加單擺啟動儀式。”愛因斯坦拉著琴說。

汪淼繞過了大廈,來到它後面,立刻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架頂天立地的巨型單擺。其實在大廈前面就能看到它露出的一段,但汪淼當時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這就是汪淼第一次進入《三體》時,在戰國時代的大地上看到的由伏羲建造的那種巨擺,用來給太陽神催眠。眼前這架巨擺外形已經現代化,支撐天橋的兩個高塔是全金屬結構,每一個都有埃菲爾鐵塔那麽高,擺錘也是金屬的,呈流線型,表面是光滑的電鍍鏡面,由於有了高強度材料,懸吊擺錘的線纜只有很細的一根,幾乎看不到,這使得擺錘看上去像是空懸在兩座高塔之間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