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4節(第3/4頁)

  史強說:羅兄,哦,應該是羅老弟吧,咱們其實有緣:我辦的案子中,有十六個死刑犯,其中的九個都讓我去送的。羅輯把一根煙遞給史強:我不會讓你去送的。好吧,麻煩你通知我的律師。好!羅老弟!史強興奮地拍拍羅輯的肩,拿得起放得下,是我看得上的那號!然後他扶著羅輯的肩湊近他,噴著煙說。這人嘛,什麽事兒都可能遇上,不過你遇到的這也太我其實是想幫你,知道那個笑話吧:在去刑場的路上,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劊子手說你有什麽可抱怨的,俺們還得回來呢!這就足你我在後面的過程中應該有的心態。好了,離上路還早,就在這兒湊合著睡會兒吧。上路?羅輯又看看史強。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目光很靈敏的年輕人走進來。把手中的一個大提包故在地上說:史隊,提前了,現在就出發。章北海輕輕推開父親病房的門,病床上的父親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好,他靠著枕頭半躺半坐著,窗外透進的夕陽的金輝給他的臉上映上了些許血色,不像是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章北海把軍帽掛到門邊的衣帽架上,走到父親的床邊坐下,他沒有問病情,因為父親會以一個軍人的誠實回答他,而他不想聽到那真實的回答。

  爸,我加入太空軍了。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們父子之間的沉默要比語言傳遞更多的信息,從小到大,父親是用沉默而不是語言教育他的,語言只是沉默的標點符號,正是這種父親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就像您想的那樣,他們要以海軍為基礎組建太空艦隊。他們認為海軍的作戰模式和理論與太空戰爭最接近。這是對的。父親又點點頭。

  那我該怎麽辦?爸,我終於問出這句話了,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後下決心問出來的話,剛才見到您時我又猶豫了,我知道這是最讓您失望的一句話。記得研究生畢業後,我作為一名上尉見習官進入艦隊時,您說:北海啊,你還差得遠,這麽說是因為我現在還能輕易地理解你。能讓我理解,說明你的思想還簡單,還不夠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輕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長大了了。後來,我照您說的長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樣輕易地理解自己的兒子了,說您絲毫沒有對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兒子確實正在成為您能寄以希望的那種人,那種雖不可愛,但在海軍這個復雜艱險的領域有可能成功的人。現在,兒子問出了這句話,無疑標志著您對我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關鍵的時候失敗了。可是爸,您還是告訴我吧,兒子還沒有您想的那樣強大,反正就這一次了,求求您告訴我吧。

  要多想。父親說。

  好的。爸,您已經回答了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真的很多,這三個字的內容用三萬字都說不完,請相信兒子,我用自己的心聽到了這些話,但求您再說清楚一些吧,因為這太重要了。

  想了以後呢?章北海問,他的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手心和額頭都潮濕了。

  爸,原諒我,如果說前次發問讓您失望,那這一次我變回孩子了。

  北海,我只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父親回答。

  爸,謝謝您。您說得很清楚了,我的心都聽懂了。

  章北海松開攥著床單的手,握住父親一只瘦削的手說:爸,以後不出海了,我會常來看您。父親微笑著搖搖頭,我這兒沒什麽了,忙工作去吧。他們又談了一會兒,先是說了些家裏的事,後來又談到太空軍的建設,父親說了自己的很多想法,以及對章北海以後工作的建議。他們共同想象未來太空戰艦的外形和體積,興趣盎然地討論太空戰的武器,甚至還談到了馬漢的制海權理論是否適用於太空戰場但他們之間的這些話語已經沒有太多意義,只不過是章北海陪著父親用語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義的,是父子間心對心交流的那三句:要多想。想了以後呢?北海,我只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章北海告別父親後走出病房,透過門上的小窗又凝視了父親一會兒。這時,夕陽的光縷已離開了父親,把他遺棄在一片朦朧中,但他的目光穿透這朦朧,看著投在對面墻上的最後一小片余暉。雖然即將消逝,但這時的夕陽是最美的。這夕陽最後的光輝也曾照在怒海的萬頃波濤上。那是幾道穿透西方亂雲的光柱,在黑雲下的海面上投下幾片巨大的金色光斑,像自天國飄落的花瓣,花瓣之外是黑雲下暗夜般的世界。暴雨像眾神的帷幔懸掛在天海之間,只有閃電不時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處於一個金色光斑中的驅逐艦艱難地把艦首從深深的浪谷中擡起來。在一聲轟然的巨響中,艦首撞穿一道浪墻,騰起的漫天浪沫貪婪地吸收著夕陽的金光,像一只大鵬展開了金光四射的巨翅章北海戴上軍帽,帽檐上有中國太空軍的軍徽。他在心裏說:爸爸,我們想的一樣,這是我的幸運,我不會帶給您榮耀,但會讓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