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7節(第2/4頁)

  不知不覺,他們發現路進山了。這裏的山形狀平淡無奇,沒有深谷懸崖,植被貧瘠,只有灰色巖縫中的枯草和荊條叢。幾億年間,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來,在陽光和時間中沉於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感到自己變得和這山一樣懶散。這裏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她說,但他們路過的幾個村子裏都沒有見到那樣的老頭兒,沒有誰比這裏的山更悠閑。不止一次,車被橫過公路的羊群擋住了,路邊也出現了他們想象中應該是那樣的村子有窯洞和柿子樹核桃樹,石砌的平房頂上高高地垛著已脫粒的玉米芯,狗也變得又大又兇了。

  他們在山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公路早早隱在陰影中了。羅輯開車沿著一條坑窪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陽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們決定把這裏作為旅行的終點,看太陽落下後就回返。她的長發在晚風中輕揚,仿佛在極力抓住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輝。

  車剛駛回公路上就拋錨了,後輪軸壞了。只能打電話叫維修救援。羅輯等了好一會兒,才從一輛路過的小卡車司機那裏打聽到這是什麽地方,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裏手機有信號,維修站的人聽完他說的地名後,說維修車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那裏。

  日落後,山裏的氣溫很快降下來,當周圍的一切開始在暮色中模糊時,羅輯從附近的梯田裏收集來一大堆玉米秸稈,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像那一夜在壁爐前那樣高興起來,羅輯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所淹沒,感覺自己和這篝火一樣,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帶來溫暖。

  這裏有狼嗎?她看看周圍越來越濃的黑暗問。

  沒有,這兒是華北,是內地,僅僅是看著荒涼,其實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你看就這條路,平均兩分鐘就有一輛車通過。我希望你說有狼的。她甜甜地笑著,看著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飛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火邊默默地坐著,不時把一把秸稈放進火堆中維持著它的燃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的手機響了,是白蓉打來的。

  和她在一起嗎?白蓉輕輕地問。

  不,我一個人。羅輯說著擡頭看看,他沒有騙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條公路邊的一堆篝火旁,周嗣只有火光中若隱若現的山石,頭上只有滿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但你和她在一起是。羅輯低聲說,再向旁邊看。她正在把秸稈放進火中,她的微笑同躥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圍亮了起來。

  現在你應該相信,我寫在小說中的那種愛情是存在的吧?是,我信了。羅輯說完這四個字,立刻意識到自己和白蓉之間的距離也真的有實際的這麽遠了,他們沉默良久,這期間,細若遊絲的電渡穿過夜中的群山,維系著他們最後的聯系。

  你也有這樣一個他,是嗎?羅輯問道。

  是,很早的事了。他現在在哪兒?羅輯聽到白蓉輕笑了一聲:還能在哪兒?羅輯也笑了笑:是啊,還能在哪兒好了,早些睡吧,再見。白蓉說完掛斷了電話,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細絲中斷了,絲兩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車裏去睡好嗎?羅輯對她說。

  她輕輕搖搖頭,我要和你在這兒,你喜歡火邊兒的我。是嗎?從石家莊趕來的維修車半夜才到,那兩個師傅看到坐在篝火邊的羅輯很是吃驚:先生,你可真經凍啊,引擎又沒壞,到車裏去開著空調不比這麽著暖和?車修好後,羅輯立刻全速向回開,在夜色中沖出群山再次回到大平原上。清晨時他到達石家莊,回到北京時已是上午十點了。

  羅輯沒有回學校,開著車徑直去看心理醫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調整,但沒什麽大事。聽完羅輯的漫長敘述後,醫生對他說。

  沒什麽大事?羅輯瞪大了滿是血絲的雙眼。我瘋狂地愛上了自己構思的小說中的一個虛構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遊,甚至於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實的女朋友分手了,你還說沒什麽大事?醫生寬容地笑笑。

  你知道嗎?我把自己最深的愛給了一個幻影!你是不是以為,別人所愛的對象都是真實存在的?這有什麽疑問嗎?不是的,大部分人的愛情對象也只是存在於自己的想象之中。他們所愛的並不是現實中的她(他),而只是想象中的她(他),現室中的她(他)只是他們創造夢中情人的一個模板,他們遲早會發現夢中情人與模板之間的差異,如果適應這種差異他們就會走到一起,無法適應就分開,就這麽簡單。你與大多數人的區別在於:你不需要模板。這難道不是一種病態?只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樣,你有很高的文學天賦,如果把這種天賦稱為病態也可以。可想象力達到這種程度也太過分了吧?想象力沒有什麽過分的,特別是對愛的想象。那我以後怎麽辦?我怎麽才能忘掉她?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種努力,那會產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導致精神障礙,順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強調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沒有用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你生活的影響會越來越小的。其實你很幸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愛就很幸運了。這就是羅輯最投入的一次愛情經歷,而這種愛一個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後,羅輯又開始了他那漫不經心的生活,就像他們一同出行時開著的稚閣車,走到哪兒算哪兒。正如那個心理醫生所說,她對他的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小了,當他與一個真實的女性在一起時,她就不會出現。到後來,即使他獨處,她也很少出現了。但羅輯知道,自己心靈中最僻靜的疆土已經屬於她了,她將在那裏伴隨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寧靜的雪原,那裏的天空永遠有銀色的星星和彎月。但霄也在不停地下著,雪原像白砂糖般潔白平潤,靜得仿佛能聽到雪花落在上面的聲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間精致的小木屋中,這個羅輯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爐前,靜靜地看著跳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