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托比亞斯 騙取信任

母親坐什麽都坐在邊上,椅子也好,窗台也好,桌子也好,像要隨時準備逃走似的。此刻她坐在珍寧在博學派總部的舊桌子邊沿,腳尖支在地板上,身後的城市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她是個肌肉堅實的女人。

“我們得談談你忠誠度的問題,”她的聲音未帶譴責,只是充滿疲憊。那一瞬間,眼中的母親退去了雄心壯志,變成一個疲倦的中年女子,我仿佛覺得自己看透了她,可隨著她身板一挺,這種感覺也就蕩然無存了。

“不管怎麽說,幫翠絲泄露出視頻的人是你,”她說,“其他人可能不知道,可我知道。”

“聽著,”我微傾身子,雙肘靠著膝蓋,“我只是相信翠絲的判斷,我信她勝過信我自己。泄露出視頻之前,我也不知道視頻牽扯了這麽多事。”

我就知道拿我和翠絲分手的謊話很容易騙過伊芙琳,果不其然,自從我擺出這個幌子,她似乎對我更貼心,也更坦誠了。

“既然你已經看到視頻了,那談談你的想法吧。”伊芙琳說,“我們該不該離開城市?”

她想要我做出的回答顯而易見——不贊同幫助城市圍欄之外的世界——可我撒謊的技術並不高超,只能避重就輕,揀著實話糊弄過去。

“我有些害怕,”我道,“那邊危機四伏,現在出去不太明智。”

她想了一會兒,咬了咬腮幫子,我這個習慣也是跟母親學的。那些年我常常站在屋內,一邊焦急地等著父親,一邊咬著腮幫子,內心灼燒般焦躁,不知回家的父親是何種角色,是無私派敬重和信任的領導,還是打罵我不眨眼的魔鬼。

我不停地舔著咬傷的疤痕,逼著自己深埋下這段苦澀的記憶。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滿是憂慮地說:“最近我常收到一些令人憂心的報告,說有造反組織在暗中行動。”她仰起頭,單眉上挑,“有人的地方就有組織的存在,這很正常,只是這來得有些快。”

“什麽組織?”

“是個想沖出這座城市的組織。”她應道,“他們今早發出一些告示,宣稱自己是忠誠者。”她好像看出我面色的疑惑,補充道,“忠誠者,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效忠於這座城市建立的初衷的,懂了麽?”

“建立的初衷?你是說伊迪斯·普勒爾視頻上的內容嗎?就是當城市中分歧者人數占到一定比例,我們就應該派人挽救城市圍欄之外的世界?”

“對,沒錯,他們還要恢復派別制度。忠誠者堅信我們不能脫離派別制度,因為我們一開始就遵循這樣的制度。”她搖了搖頭,有些無奈,“有的人懼怕變化,可我們絕不能縱容他們沉溺於過去。”

五大派別全部崩盤,我終於不受派別的束縛,不用掂量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話,不用為人行事都受特定意識形態的約束,想到這兒,我內心竟有一些釋然,隱隱希望派別制度永遠不要存在。

但是伊芙琳並沒有如她所認為的那樣給予我們自由,她只是把所有人都變成了無派別者。她怕我們自主選擇,怕我們違逆她的命令,無論派別制度怎麽好,我也很高興知道仍然有人在跟她唱反調。

我又擺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心卻怦怦跳個不停。要想穩住伊芙琳,獲得她的信賴,我必須小心行事。對我來說,對其他人撒謊倒是小事一樁,對她撒謊卻實屬不易。要知道,她熟知我們家所有的秘密,也體驗過那四面墻壁圍堵中的家庭暴力。

“你想對他們怎樣?”我問。“當然是控制他們,不然還能怎樣?”“控制”兩個字敲擊著我的心房,我一下子渾身僵硬,挺得筆直,身體變得跟我正坐著的椅子一樣硬。在我們的城市中,“控制”意味著使用針管和血清歪曲人們的意識,讓人們睜著眼睛卻什麽也看不到,“控制”即情境模擬,就像那場讓我險些殺掉翠絲的情境,就像讓整個無畏派變成行屍走肉的軍隊的情境。

“用情境模擬控制他們嗎?”我一字一頓地問。她眉頭鎖成一團:“當然不是,我可不是珍寧·馬修斯!”她這突如其來的火氣激怒了我:“伊芙琳,別忘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聽到這話,她臉上有些抽搐,回道:“好,那我告訴你,我絕不會用什麽情境模擬來達到目的。對我來說,死亡來得快一些,也省心一些。”

以她的做事風格來看,采用違者必殺的辦法的確有效,死亡的確能堵上人的嘴巴,也的確能將革命扼殺在搖籃中。這麽看來,不管忠誠者組織是什麽,也不管組織成員是誰,他們必須盡早獲知伊芙琳的陰招。

“我能揪出他們。”我說。“我也覺得你有這個能力,不然我為什麽費心告訴你這件事?”為什麽告訴我這件事?我能列出一堆理由,她可能在考驗我,可能找我的茬兒,也可能混淆我的判斷。我知道母親的行事手段,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在乎過程,這點和父親很像,而有時我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