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托比亞斯 基因局

我站在卡車車廂的邊沿,緊緊抓住支撐遮布的架子,多希望這全新的現實只不過是一場情境模擬,只要我能想明白,就能夠操控,可它不是,而我也想不明白。

艾瑪爾還活著。

記得在無畏派考驗的時候,他最喜歡說的口頭禪就是“適應”。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他時不時就扯開嗓子吼著讓我們適應這,適應那,我真的是做夢都會夢見他在吼,總是如鬧鐘般把我“震”醒,這兩個字逼出了我可能根本就沒有的潛能——要更快地適應,更好地適應,適應一般人無法適應的事情。

比如說這樣的事:離開一個完全熟悉的世界,重新發現一個未知的世界。

還有這樣的事:本來早已離世的朋友突然又活了過來,還開著卡車載你前行。

車廂周圍擺了一圈長椅,翠絲就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皺巴巴的照片,擡起指尖掠過她母親的臉頰,幾乎觸碰著,卻又沒有真正觸碰到。克裏斯蒂娜坐在她一邊,迦勒坐在她另外一邊,她雖讓迦勒坐在身邊,卻緊張地努力離他遠一些,整個身子向克裏斯蒂娜靠近,大概只是為了給他看看照片。“這就是你母親?”克裏斯蒂娜問。翠絲和迦勒同時點了點頭。“她好年輕,長得也很漂亮呢。”克裏斯蒂娜又說。“是啊,她生前很美。”我本以為翠絲會為母親逝去的美麗感到痛心,語調中會帶著哀戚,可她說這話時語氣裏有幾分緊張,心懷期待地抿著嘴。我暗自希望她還是不要有什麽錯誤的期望為好。“讓我看看。”迦勒說著就伸出胳膊。她一聲沒吭,甚至都沒看他一眼,只是漠然地遞過照片。我沒有再看,而是轉過頭看我們漸漸拋在身後的世界——火車軌道盡頭綿延開來的廣袤土地;遠處,中心大廈被籠罩著城市地平線的霧氣弄得模模糊糊。這樣看著它是種奇怪的感覺,從這個地方望去,我總有一種伸開手就能觸碰到它的錯覺,盡管我其實已離開它很遠很遠。

皮特走到我的身邊,也站在車廂的邊緣,手緊緊地抓著帆布,穩著自己不掉下去。蜿蜒的火車軌道消失在視線中。地面漸漸地變平,我們兩邊的墻壁也慢慢停止了延伸,周圍到處都是建築,有如無私派的那種小房子,也有仿如城市裏的高樓大廈橫倒似的那種樓房。

枝繁葉茂的大樹掙脫了束縛它們的水泥框架,樹根已掙出泥土,爬滿了整個小道。就在頂端的一根樹枝上,一排黑色的鳥棲於枝頭,恰與翠絲鎖骨處的鳥一個模樣。卡車疾馳而過,這些鳥兒撲騰著翅膀,呱呱叫著,沖向天空。

就這樣,我已無法忍受,只得退後了幾步,坐在了一張長椅上,雙手抱著頭,合上了眼睛,不想再往這個新世界多望一眼。翠絲強壯的胳膊摟住了我的背,使勁把我拉向她那瘦削的身子。我的雙手早已麻木。

“集中精力想眼前的事兒。”卡拉的聲音從卡車對面傳來,“想想這輛卡車是怎麽移動之類的,肯定有用。”

我聽了她的話,腦中只想著無關緊要的事,想著身下的長椅太硬,腳下的卡車即使在平地上行駛也會震顫,顫動直傳到我的骨頭。我感受著它的顫動,朝左一下,朝右一下,朝前一下,朝後一下,感受著它每軋過一道鐵軌時的顛簸。就這樣,我集中精力,直到眼前的世界暗了下來,直到我再覺察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我忘記了新發現帶來的恐慌,直到我只能感到我們在地面上移動。

“你該起來看看四周了。”翠絲說,她的聲音透著虛弱。

克裏斯蒂娜和尤萊亞站在卡車邊沿,我剛剛站過的位置。越過帆布的邊緣環視著周圍,透過他們的肩頭,我了望遠方,想看看我們這是往哪裏開,卻只看到一排高高的圍欄在眼前延伸,而圍欄之後一片荒涼,比起剛才看到的緊密的樓房,這裏簡直空空如也。那一根根頂端削得尖尖的黑色杆子向外彎曲著,好像隨時會刺穿試著翻越“圍欄”而入的人。

離它不遠處則是另一道鏈環狀圍欄,和我們的城市圍欄一樣,也是頂端纏繞著帶刺鐵絲的鐵絲網。我聽到第二道圍欄處傳來嗡嗡聲,應該是通了電。一些人走在這兩道圍欄之間,手中拿著的槍形似我們的漆彈槍,卻比漆彈槍要致命得多,要強大得多。

第一道圍欄上掛著一個標牌,牌子上寫著幾個大字:基因福利局。

我聽到艾瑪爾的聲音,他好像跟一個持槍的士兵說了幾句話,具體說了什麽,我卻沒有聽清,只看到第一道圍欄的門打開,第二道圍欄的門又打開,就在這兩道圍欄後,竟是一片……秩序井然。

放眼一看,低矮的樓房一排排、一棟棟,修剪平整的草地和剛剛吐芽的樹苗隔開了每棟房屋,屋子之間的小路幹凈整潔,路標清晰可見,不同的箭頭指著不同的方位:溫室在前方;安全哨卡在左邊;官員居住區在右邊;基地主樓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