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托比亞斯 “死者”現身

我們睡下時,太陽還未落山,可子夜時分,我醒來,滿腦子繁雜的疑問,一點也休息不得。

翠絲的手早已松開,耷拉在地上,四肢伸展著,躺在床墊上,淩亂的頭發擋住了她的眼睛。

我漫不經心地穿上鞋子,鞋帶都沒顧上系,就沖進了走廊,任由兩根鞋帶啪啪地打著地毯。腳下的木地板吱嘎作響,我習慣了走在無畏派基地裏的感覺,這聲音聽來倒讓我有些不舒服——我早就適應了腳底刮擦石板的聲響與回音,早就適應了大峽谷裏激流呼嘯和奔騰的聲響。

記得無畏派考驗開始一周後,艾瑪爾看我越來越離群、越來越偏執,就把我喊去和幾個年齡稍長的無畏者玩大冒險。我的大冒險就是刺下人生中第一個文身。當時我們返回基地深坑,我在肋骨處刺上了一個無畏派火焰的圖案,文身的過程錐心地疼,我卻享受著每分每秒。

不知不覺到了中庭,一陣陣濕土的味道飄進鼻腔,周圍的樹木也好,其他植物也好,全都懸在水中,和在友好派溫室一樣。屋子的中央是一棵樹,植在一個大水箱中,樹高高地浮在地面上,它錯雜的根須,模樣奇特,形似人類交織在一起的神經。

“你的警覺性不如以前高了,”艾瑪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從旅館大堂一路跟著你到這兒。”“有什麽事嗎?”我用指關節敲著水箱壁,漣漪一圈圈泛開。“我以為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還活著呢。”他說。“這我想過了,他們從來沒讓我們看過你的屍身。見不到屍體,偽造死亡也不是那麽難。”“聽這語氣,你好像都想明白了。”艾瑪爾雙手握在一起,繼續說,“好,那我還是走吧,看來你不怎麽感興趣……”我抱起了胳膊。艾瑪爾一手抓起他的黑發,一手用橡皮筋把頭發紮起:“因為我是分歧者,而珍寧又開始大肆捕殺分歧者,他們才會讓我假死。他們一直努力搶在珍寧下手前營救分歧者,可珍寧這人很難捉摸,總是先我們一步行動,所以營救起來並不容易。”

“還救出別人了嗎?”我問。“有幾個。”他說。“有沒有姓普勒爾的?”艾瑪爾搖著頭說:“沒有。娜塔莉·普勒爾已不幸離世,我就是在她的幫助下逃出來的,她還幫過另一個人……叫喬治·吳,你認識他嗎?這家夥正在巡邏,不然肯定跟我過來迎接你們了。聽說他姐姐還在城市裏。”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一緊。“老天。”我雙腿發軟,斜靠在水箱壁上。“怎麽?你認識他?”我搖了搖頭。真不敢想象,托莉的死和我們到達這兒相距只有短短幾個小時,若是在平常的一天,幾個小時的時間可能會無聊到讓人不停地看手表,可昨天的這幾個小時卻承載了太多太多,幾個小時的時間便讓托莉和她弟弟生死相隔。

“他姐姐叫托莉,她本來也隨我們行動,要離開那座城市。”

“本來?”艾瑪爾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啊,噢,那……”

我們兩人陷入了無盡的沉默。喬治永遠也見不到他至親的姐姐了,而托莉到死都相信是珍寧殺死了她的弟弟。此刻我們已不知說些什麽,因為說什麽都是徒勞。

眼睛適應了昏暗,我這才看清這屋中的植物只不過是裝飾,並沒有什麽實際用途。

這裏有花,有常春藤,還有一簇一簇紫色和紅色的葉子。我只見過野花和友好派果園裏的蘋果花。可這兒的花看起來要比野花和蘋果花奢華得多,更有生氣,花型也更繁雜。總之,不管這是什麽地方,它不需要和我們的城市一般務實。

“這麽說,找到你屍體的那個女子是在……撒謊?”

“讓謊言始終如一太難了。”他眉頭緊緊蹙起,“真沒想到我也說出這樣的話——不過這是大實話。我們重置了她的記憶,在她的記憶中植入了我從環球大廈頂上跳樓的片段,重置記憶裏的屍體壓根兒就不是我,只是那人已面目全非,人們也發現不了什麽異樣。”

“重置了她的記憶?給她注射了無私派的血清嗎?”

“它的學名叫‘記憶血清’,嚴格來說它不是無私派名下的血清,不過你說得對。”

我曾經對他滿腹怨氣,卻不知到底為何生氣。或許讓我著惱的並不是他,而是這個越來越難懂的世界,是我猛然意識到這世上全是謊言;又或許,我只是哀悼一個其實並未真正死去的朋友,就像我多年來對母親的緬懷,真心以為她已去世。如果說欺騙他人是殘忍行為,那騙取別人的悲痛更是殘忍中的極致,我就是受害者,還有過兩次這樣的經歷。

可我看向他時,所有的怒氣都像落潮般退去。斂去憤怒,站在我眼前的這名男子是我的導師、我的朋友,他沒有離世,他還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