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珂斯

在皮塔首都,冷而空的屋子裏,阿珂斯放棄了睡眠。他和希亞從未像現在這樣共處一室,連一道門之隔也沒有。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希亞睡覺時會磨牙,會整晚做夢,嗚咽不已,念念叨叨。他幾乎整晚都睜著雙眼,想等她平靜下來,但一直也等不到。而他的心裏也悲苦酸澀,根本無法放松入眠。

他從來沒有住過這樣空蕩蕩的房間。灰的地板,連接著慘白的墻,床上的白色床單也沒有花邊。不過至少還有個窗子。在清晨,光明重回世界的時候,他幾乎會迷失在這水面之下縱橫交錯的支架迷宮裏,綠色的黏稠液體和柔軟的黃色管線蜿蜒其上,支撐著整座城市。

是啊,這大概是皮塔和荼威的共同之處吧,他想——他們都生活在本不應該有人住的地方。

早些時候,他把那些話到嘴邊的問題咽了回去,卻仍然無法置之不理:希亞吻他的時候,他為什麽沒有躲開?他並不是驚訝得手足無措了——她靠近他,慢慢地,溫暖的手輕輕壓在他胸前,就像她每次推開他那樣。他卻一動不動。這一幕在他腦海裏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或許,他想著,把頭伸到浴室的水龍頭下面浸濕頭發,我喜歡這個。

但這個想法令他驚恐不已。這意味著一直令他憂心的命運,將他的心與荼威和家鄉聯結起來的命運,突然間需要重新審視了。

“你今天很安靜,”他們肩並肩往起降碼頭走的時候希亞說,“昨晚喝的機油飲料讓你不舒服了嗎?”

“不是。”他說。不知為何,他覺得取笑她睡覺時的習慣是不對的,他了解她那種被什麽東西縈繞糾纏的感覺。那可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只是……換了新地方,就這樣而已。”

“是嗎?好吧。我一直打嗝反酸呢,倒是。”她做了個鬼臉,“我對皮塔真是沒什麽好感,說真的。”

“除了——”他開口想加上一句,說說前一晚的音樂會。

而她卻打斷他說道:“除了音樂,沒錯。”

阿珂斯的手指關節碰到了她的手,他猛地躲開了。他現在對每一次觸碰都極為敏感,盡管希亞說過,她不會再那樣做了,也一直都沒有提起過那件事。

他們來到有屋頂的走廊上——阿珂斯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稱呼它,但不遠處的場景做了輔助說明——有些人正在那裏穿戴防水連身衣和靴子。利紮克、雅瑪、瓦什、蘇紮和埃加並不在場,瓦克萊茨和瑪蘭卻在。瑪蘭正在那堆靴子裏翻檢著,想找出號碼合適的一雙。他是個又矮小又清瘦的男人,留著一撮將將能遮住下巴的小胡子,眼神明亮。和瓦克萊茨站在一起,並不是很相配,因為瓦克萊茨是個冷冰冰的軍事指揮官,是看著阿珂斯在梟狄受訓的。

“希亞。”瑪蘭點點頭打招呼。而在瓦克萊茨的注視下,阿珂斯站得更直了,仰起了下巴。他仿佛仍然能聽見瓦克萊茨無休無止的責罵,說他無精打采,說他拖著腳走路,說他用荼威語嘀嘀咕咕聽起來像在詛咒。

“凱雷賽特,”瓦克萊茨說,“你看起來更壯了些。”

“那是因為我確實給他吃飯了,不像你那所謂的軍營廚房。”希亞把一件淺綠色的連身衣塞給阿珂斯,那上面標著字母L——最大號。他把它展開,發現寬度和高度差不多,不過也沒什麽可抱怨的,只要靴子裏不進水就行了。

“你說得太對了。”瑪蘭說,他的聲音又尖又細。

“你在那兒吃飯的時候可半句抱怨都沒有。”瓦克萊茨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我只是想讓你注意到,”瑪蘭說,“注意到我打那以後就沒回過軍營了。”

阿珂斯看著希亞如何穿連身衣。她穿得很容易,他不禁猜測她以前是不是來過皮塔。他覺得有點兒別扭——想像往常那樣向她問東問西,可是瓦克萊茨也在呢。她先踏進連身衣裏,然後拉起帶子——他原本都沒注意到還有帶子——把它們在腳踝處系緊,讓衣料緊包住身體。手腕處的帶子也照此辦理,然後把衣服扣上,直扣到下巴底下。她的連身衣和他的一樣,寬大無腰身。在梟狄的艱難生活毫不寬容,這衣服正是為這樣的人而準備。

“我們打算編入一個排去參與滌故更新,”瓦克萊茨對希亞說,“不過如果你希望我們單獨乘坐一艘飛艇——”

“不,”希亞說,“我想和你的戰士們一起去。”

沒有“謝謝”,不拘細節,這就是希亞的方式。

都穿好連身衣、蹬上靴子之後,他們便通過那條帶頂棚的通道登上了飛艇。不是他們昨天乘坐的那艘,而是更小的水陸兩用艇,圓圓的,帶有拱頂,行進的時候水就能從上面滑下去。

隨後他們便在水面上空飛了起來。在阿珂斯看來,水波就像是褶皺的皮膚,眯起眼睛看便猶如雪堆。他們的艇長仍是昨天那位——雷爾,他指明了他們要去的地方:一座巨大的島,將近一個城區大小,高高地堆滿了廢棄物。皮塔人就這樣讓垃圾漂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