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希亞

我最終還是跟自己承認:他是很美的。他灰色的眼睛讓我想起了皮塔多風多雨的水面。他伸手撫摩我的臉,胳膊上的結實肌肉互相擠壓,形成了皺褶。他靈巧的手指拂過我的顴骨,指甲上沾著黃色的粉末——那是療妒花粉,我能肯定。他觸碰我,只是因為他想那麽做,一想到這個,我就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我慢慢地坐了起來,擡起一只手去摸耳朵後面的那塊銀膚布。它很快就會和我傷口中的神經附著融合,感覺起來就像是自己的皮膚,只不過這塊地方是不會再長出頭發了。我很想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模樣,只有一多半的腦袋上有頭發……算了,這不重要。

他想要觸碰我。

“怎麽了?”他說,“你怎麽一臉怪異地看著我?”

“沒什麽,”我說,“只是你……看著挺好的。”

這話說得很傻。他風塵仆仆,汗流浹背,身上還沾著我的血,頭發和衣服都亂七八糟、皺皺巴巴的。“挺好”並不是能夠貼切形容這副模樣的詞語,但我所想到的其他詞,又稍顯過分,現在說為時過早。

然而,他好像心知肚明般地笑道:“你也是啊。”

“我的樣子糟透了,”我說,“不過感謝你善意的謊言。”

我抓住桌子邊,努力想要站起來,但一下地就踉踉蹌蹌的,雙腳好像不是我的一樣。

“需要我抱你嗎?”他問。

“那很丟臉,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

“丟臉?也許你該考慮下用別的詞吧,”他說,“比如……殷勤。”

“告訴你吧,”我說,“有朝一日你也試試看,我抱著你,像抱著個嬰兒一樣,在那些你渴望贏得尊重的人面前溜達一圈,然後你再來跟我說你有多喜歡那感覺。”

他咧開嘴巴笑了:“懂了。”

“你扶著我走路,我是可以同意的,”我說,“而且別以為我沒看見隔壁那位荼威首相。”我搖了搖頭。“我很想知道,作為埃彌塔哈——神識派的門徒,把你們的首相帶到敵對國這種事,應該接受什麽處罰。”

“我覺得這應該歸宗到胡耶塔哈,”他嘆了口氣說,“傻帽派。”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往前走——確切地說,是往前蹭——來到了主艙內。這艘擺渡艇很小,尾部有一扇寬寬的瞭望窗,透過它,能看到下面的沃阿城,三面環繞著崇山峻嶺,一面向海,森林在遠山之上綿延,窮盡目力所及。以水力風能為主要動力的列車環繞著城郭,駛向城市中央,猶如一根根車輪輻條。但我從未乘坐過一次。

“為什麽利紮克不會發現我們?”我問。

“因為有全息篷蓋,”緹卡坐在艇長席上說,“它能讓我們看起來如同普通的梟狄軍需運輸艇。我自己設計的。”

飛艇向下傾斜,滑入沃阿城邊緣一處建築上破爛屋頂的大洞裏。利紮克不了解城市的這個部分——其實也沒人想去了解。看得出來,這座建築以前是個復式公寓,現在則是中空的,也許是因為拆遷、爆破,或別的什麽破壞性的事,中途廢棄了。飛艇開進去的時候,我看見一些“半截”的生活跡象:半敞開的臥室裏有一張床,上面放著不相稱的枕套;半個廚房台案掛在外墻邊緣,搖搖欲墜;紅色的靠墊上滿是灰塵,毀掉的客廳裏散落著磚塊。

我們著陸之後,幾個起義軍用繩子操縱滑輪,用一張很大的布遮住了房頂上的那個洞。外面的光仍然能照進來——飛艇甚至都有些閃閃發光,拼湊起來的金屬板也微微發熱——但是,要看清建築內部的樣子反而更困難了。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一半是泥鋪的地面,一半則覆蓋著一道道灰塵的瓷磚。在那些碎裂的縫隙之間,生長出了灰色、藍色、紫色的梟狄野花。

在飛艇伸出的升降台階最下面,是伊賽·貝尼西特,那雙冷硬的眼睛,我和阿珂斯曾經在錄影帶裏見過。要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無法想象她臉上的那道疤,那是被梟狄的潮湧之刃所傷。

“你好,”我對她說,“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事。”

她答道:“彼此彼此。”

這我能肯定。她一定聽說過我是如何把疼痛帶給別人,然後讓所有我碰過的人都死掉。也許她還聽過其他的傳言:我瘋了,神志不清,不能講話,如同病態的動物。

我確認了一下,阿珂斯仍然扶著我的胳膊,於是伸出手想跟她握手,很是好奇她會不會接受。她沒拒絕。她的手看起來很纖弱,但其實結滿了老繭——真不知道她怎麽會把手弄成這樣。

“我想我們應該互相了解一下。”我小心地說。如果起義軍還不知道她的身份,為了安全起見,還是不要告訴他們的好。“找個沒人的地方。”

緹卡朝我們走了過來。看她戴著那色彩艷麗的眼罩,我差點兒笑出來,雖然我還不太了解她,但她似乎很願意用那失去的眼睛引人注目,而不是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