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希亞

當我毛遂自薦,要向我哥哥發起競技挑戰的時候,我的嘴巴裏嘗到了中央競技場四周泥土氣味的空氣。我仍能聞到它:汗流浹背的擁擠人群,地下監獄用來消毒的化學品,場地上方嗡鳴著的力障礙區……向起義軍提起那裏的時候,我極力要把這些記憶推開,表現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但它們就在那裏,逡巡不去。

鮮血四濺,慘叫連天。

阿珂斯的媽媽看見了我戴著護甲的胳膊——現在是用起義軍的一條毯子蓋著——她也許很想知道,這上面究竟有多少條殺戮刻痕。

我和她兒子多般配啊!他會為自己奪去的每一條性命心痛,我則根本記不清自己胳膊上刻痕的數量。

當爐子裏的硫黃石差不多都化為灰燼的時候,我悄悄離開了,經過薩法浮艇的陰影,上了樓,來到之前我清洗傷口的地方。我能聽見約爾克和紮爾正在樓下齊聲唱著歌——有時跑調了,其他人就會插進來一陣笑鬧聲。浴室裏燈光昏暗,我慢慢走近鏡子,先是映出了一個黑色的輪廓,接著……

這沒什麽危險的,我對自己說,你還活著。

我摸索著頭上和脖子上的銀膚布,它已經開始和我的神經融為一體了,有些地方會感到刺痛。我的頭發全都攏向一側,另一側平貼著的銀膚布四周,皮膚發紅,凹陷,適應著新的材料。一邊是女孩,一邊是機器——鍍著金屬。

我伏在洗手池上哭了起來。我的肋骨很疼,但眼淚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流淌。它們汩汩而出,掠過了疼痛,而我不想拒絕它們。

利紮克傷我至此。他是我的親哥哥。

“希亞。”阿珂斯說。這是僅有的我不希望他在場的時刻。他碰碰我的肩膀,輕輕地,驅除了潮湧陰翳。他的雙手冰涼,觸碰極輕。

“我沒事。”我說著,摸了摸自己的金屬脖子。

“你沒有必要現在就‘沒事’。”

這個半毀半好的地方透進幾絲外面的微光,照得銀膚布也微微發亮。

我用極小極低的聲音,問出了埋在心底的問題:“我現在很醜嗎?”

“你覺得呢?”他問道。這不是誇張質問的反詰,而是他好像知道,我不希望他安慰我,於是就用一個問句來讓我好好思考。我擡起眼睛,再次看著鏡子。

我的頭上只有一半頭發,這看起來確實有些奇怪,但在梟狄,有些人就是故意留著這樣的發型:一邊剃光,一邊留長。而那塊銀膚布,看起來有些像我媽媽多季巡遊收集來的盔甲中的一件,有些像我手腕上的護甲。我總是戴著它,那樣讓我覺得自己強大有力。

我凝視著鏡子裏自己的雙眼。

“不,”我說,“不醜。”

其實我心裏想的並沒有說出來的那麽肯定,但是我想,假以時日的話,我也許會開始真的這麽認為。

“同意。”他說,“只不過還沒有太明確地標出我們吻過的地方。”

我笑了,轉過身靠在洗手池的邊上。阿珂斯的眼角有憂慮在拉扯,盡管他也在笑。自打起義軍開始討論我們的計劃,他就是這個神情。

“怎麽了,阿珂斯?”我說,“你真覺得我打不過利紮克嗎?”

“不,不是這個。”阿珂斯看起來心神不寧,其實我也是。“只是你……你真的要殺了他?”

我所期待的問題並不全然是這一句。

“是的,我要殺了他。”我說。這三個字念起來一股銹蝕味兒,就像血的味道。“我想這一點是很清楚的了。”

他點點頭,回過頭看著仍然聚集在樓下的起義軍。我循著他的目光,先是看見了他的媽媽。她正和緹卡密切地交談著,雙手緊握一個茶杯。奇西距離她們不遠,放空地盯著爐火,自打大家開始討論行動計劃她就沒說話,也不怎麽激動。其他大多數人則聚集在擺渡艇旁邊,一起蜷縮在毯子底下,枕著隨身帶的背包。我們將和太陽一同起身。

“我想求你一件事,”他轉過頭看著我,雙手捧起我的臉,輕輕柔柔地。“請求你這麽做有些不公平,但我還是想求你饒過利紮克的性命。”

我愣了一下,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差點兒真的笑出來。但他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著玩。

“你為什麽要我那麽做?”

“你知道為什麽。”阿珂斯說著,放下了手。

“埃加。”我說。

除了埃加,還能是什麽呢。

他說:“如果明天你殺了利紮克,埃加的頭腦中就會永遠封存住他最糟糕最壞的記憶,他就永遠是那個樣子,再也沒有好轉的希望了。”

我曾經跟他說過,讓埃加恢復原樣的唯一可能是利紮克。如果我哥哥可以任意地和埃加置換記憶,他當然也能再把那些記憶置換回去,讓它們各歸各位。我能想到一個讓他這麽做的辦法——也許是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