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動 20

他又找不到那種憤怒了。他想念憤怒的感覺。

馬爾科姆膝上橫著獵槍,凱斯胸前掛著操控台和思想盒,小修理車顯得十分擁擠。車開得太快,遠超設計速度,拐彎時頭重腳輕,馬爾科姆幹脆把身子探出車外來平衡。凱斯坐在右側,所以左拐的時候倒沒關系,但右拐時這錫安人就要從凱斯身上探出去,把他擠在座位上。

他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每樣東西看著都眼熟,卻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見過這一段路。前方一條彎彎的走廊兩旁排滿了木質陳列櫃,裏面的收藏他倒是確定自己沒見過:大型飛禽的頭骨,硬幣,還有銀面具。修理車的六個輪子在層層地毯上悄無聲息地滾動,只聽見電子引擎的聲音,還有馬爾科姆壓在凱斯身上幫車子拐彎的時候,偶爾從他耳機裏傳來的隱約的錫安混錄音樂。操控台和思想盒一直把口袋裏的飛鏢壓在他身上。

“你有表嗎?”他問馬爾科姆。

錫安人搖搖滿頭的小辮。“時間就是時間。”

“天哪。”凱斯閉上眼睛。

探測儀匆匆爬過一堆地毯,用爪墊敲敲一扇巨大的方形烏木門。修理車在他們身後噝噝作響,車上一塊百葉板裏迸出藍色火花,落到地板上,凱斯聞到毛線燒焦的味道。

“這路對不,先生?”馬爾科姆看了眼木門,拉開獵槍的保險。

“嘿,”凱斯像是在自言自語,“你以為我知道啊?”探測儀的球形身體轉過來,LED燈光閃爍不停。

“它要你開門。”馬爾科姆點著頭說。

凱斯走上前,擰了擰華麗的黃銅門把。門上齊眼睛高度鑲著一塊極古老的黃銅片,上面曾經刻下的文字都已模糊不清,那文字所代表的人或事也早已隨之落入遺忘的深淵。他微微有些懷疑,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在迷光別墅裏的一切,究竟是一件一件挑選出來的,還是從歐洲某個類似“都市全息”的地方批量購買的?他側身推開門,門閂發出悲哀的吱呀聲,馬爾科姆走到他前面,操起雷明頓獵槍。

“書。”馬爾科姆說。

這裏是圖書館,白色鋼制書架上貼著標簽。

“我知道咱們的位置了。”凱斯說。他回頭看了一眼修理車,一股青煙從地毯上升起。“走吧,”他說,“車子。車子?”修理車紋絲不動。探測儀拖著他的褲腿,拼命抓他的腳踝。他努力忍住一腳踢飛它的沖動。“啥?”

探測儀嘀嘀嗒嗒地走進門,他跟在後面。圖書館裏的顯示器也是索尼的,和之前那台一樣陳舊。探測儀停在顯示器下方,晃動了一陣。

“冬寂?”

屏幕上充斥著那熟悉的五官。芬蘭人微笑起來。

“報到時間到了,凱斯,”芬蘭人在縹緲的香煙裏眯著眼說,“來,插進去吧。”

探測儀跳到他的腳踝上,順著他的腿往上爬,觸手隔著薄薄的黑褲子戳進他的肉裏。“操!”他一把將它拍開,探測儀飛到墻上,有兩條觸手開始不停地做徒勞的活塞運動,噴出空氣。“這該死的玩意兒怎麽了?”

“燒掉了,”芬蘭人說,“別理它,沒事。接入網絡。”在屏幕下方有四個插孔,但只有一個能接上他的日立轉換插頭。

他接入網絡。

一無所有。灰色真空。

沒有網絡,沒有網格線,沒有賽博空間。

操控器不見了,他的手指……

在遙遠的意識邊緣,有什麽東西飛奔著穿過黑色鏡子的叢林,急匆匆向他趕來。

他想要尖叫。

海灣那頭似乎有一座城市,卻很遠很遠。

他蹲在潮濕的沙灘上,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渾身顫抖。

他慢慢平靜下來,卻沒有動。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海浪不時拍打過來,卷起層層水霧,遮蔽住遠方那片低矮灰暗的建築。有那麽一陣子,他覺得那根本不是一座城市,只是一棟建築而已,也許還是座廢墟,他實在看不出它有多遠。沙子是暗淡的銀色,卻又並非純黑。海灘全是沙子鋪就,很長很長,沙是潮濕的,也打濕了他屁股下面的牛仔褲……他緊緊抱住自己,一邊搖晃,一邊唱著歌,那是一首沒有歌詞,也沒有曲調的歌。

天空又是一種不同的銀色。千葉城。這像是千葉城的天空。這裏是東京灣嗎?他轉過頭,望向海面,想要看到富士電力的全息圖片,看到一架直升飛機,不論看到什麽,都是好的。

一只海鷗在他身後悲鳴。他渾身顫抖。

起風了。風沙卷過他的臉頰,他把頭深深埋在膝蓋上,開始哭泣。他的哭聲如同那迷失的海鷗的悲鳴,仿佛來自遙遠的異鄉。火熱的尿液濕透了他的褲子,滴落在沙上,在風中迅速冷卻。他的淚流幹了,嗓子卻開始疼痛。

“冬寂,”他對著自己的膝蓋喃喃地說,“冬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