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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飛船墜毀(或降落)在了一顆徹底無關緊要的小小藍綠色行星上,它圍繞著一顆無人理睬的小小黃色恒星旋轉,這顆恒星位於銀河系西旋臂少人問津的末端、未經勘測的荒僻區域深處。

墜毀前的幾個鐘頭裏,福特·大老爺發狂般地拼命破解被鎖定了的控制系統,想修改飛船預設的行進線路,但一切折騰都是徒勞。他很快就發現編程者早就設置好了,飛船會把有效負荷安全但無所謂舒適不舒適地運抵新家,同時在這個過程中把飛船破壞到無法修復的程度。

飛船穿過大氣層下降,發出巨響和強光,剝去了大部分上部結構和外層防護,最後很不體面地沖進一片泥濘沼澤,停下時肚皮朝上,只給船員留下幾個鐘頭的時間,摸著黑喚醒並卸載那些處於深度休眠、沒人想要的貨物;這是因為飛船幾乎剛著陸就開始沉降,巨大的船體在黏膩的淤泥中慢慢站立起來。降落時脫離出去的碎片化為火流星,有一兩次劃破天際,照亮夜空,勾勒出了船身淒涼的輪廓。

在黎明前灰色的光線中,飛船發出傷風敗俗的汩汩巨響,永遠沉入了臭烘烘的爛泥潭。

太陽升起,把像是稀釋過的光線灑在偌大一片區域上,這裏擠滿了美發師、公關經理、民意測驗專家及其他各種類似貨色,他們一邊哀嚎,一邊絕望地爬向幹燥的地方。

若是這顆恒星的意志力不夠堅定,恐怕早就爬回地平線以下了,但它還是堅持升上天空;過了一陣子,它溫暖的射線開始發揮影響,讓那些無望掙紮的生靈恢復了一些氣力。

數不清的人在夜裏被沼澤吞噬了,這不足為奇,還有幾百萬人跟飛船一起沉入深淵,但仍有幾十萬眾活了下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他們爬上了沼澤四周的野地,各自找到幾英尺見方的堅實土地癱軟下去,經過這番噩夢般的折磨,他們都需要好好恢復一下。

有兩個人走得比其他人更遠。

福特·大老爺和亞瑟·鄧特站在附近的山坡上,望著這一幕恐怖的場景,卻全無置身其中的歸屬感。

“多麽卑鄙、肮臟的詭計啊,”亞瑟喃喃說道。

福特一邊用樹枝在地上亂畫,一邊聳聳肩。

“非常富有想象力的方案,解決了一個我也想到過的難題,”他說。

“人們為啥就是學不會和諧融洽地共同生活呢?”亞瑟問。

福特哈哈大笑,笑聲響亮而無比空洞。

“四十二!”他的笑容滿懷惡意,“唉,還是講不通。算了。”

亞瑟投去的眼神像是福特發了瘋,他沒有找到任何能證明福特還正常的證據,因此意識到他非常有理由假定福特確實發瘋了。

“你認為這些人接下來會怎樣?”過了一會兒,他問福特。

“宇宙無限,什麽都有可能,”福特說,“甚至有可能活下去。奇怪,但確實有可能。”

他掃視著周圍的地貌,視線最後落回底下的悲慘景象,眼中漸漸出現古怪的神情。

“我猜過段時間他們就適應了,”他說。

亞瑟惡狠狠地瞪著他。

“這話怎麽說?”他問。

福特聳聳肩。

“直覺而已,”他說,然後拒絕再回答亞瑟的任何問題。

“你看,”他忽然說。

亞瑟隨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在底下亂七八糟的人群中,有個人影在走動——說是蹣跚更加準確一些。他似乎扛著什麽東西,從一個悲慘人形蹣跚走到另一個悲慘人形面前,用醉鬼般的動作向地上的人揮舞那個東西。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放棄了努力,也癱倒在地。

亞瑟完全不明白這對他應該有什麽意義。

“電影攝像機,”福特說。“記錄這個歷史性的活動。”

“唔,不知道你怎麽想,”福特過了好一會兒說,“但我完了。”

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他的這句話似乎需要加以評論了。

“呃,你說完了到底是什麽意思?”亞瑟問。

“好問題,”福特說,“我只能收到徹底靜默。”

亞瑟扭頭望去,發現福特正在擺弄一個小盒子上的旋鈕。福特早些時候介紹過,這盒子叫亞以太感應儀,但亞瑟當時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沒有追問下去。在他心中,宇宙仍舊分為兩個部分: 一部分是地球,另一個部分是其他所有東西。為了給新建的超空間旁道騰出空間,地球已經被摧毀了,這意味著他的世界觀現在有點兒不平衡,但亞瑟更願意抱住這種不平衡的感覺不放手,這是他和故鄉之間僅剩下的聯系了。亞以太感應儀無疑屬於“其他所有東西”這個門類。

“連根香腸都沒有,”福特說著搖搖頭。

香腸,亞瑟一邊想,一邊沒精打采地望著周圍這個原始的世界,要是能吃到一根地道的地球香腸,我情願付出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