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第3/14頁)

“說真的,一個坐輪椅的人怎麽可能性生活和諧?”我端起杯子喝口涼啤酒。

“癱瘓的部位越高,勃起的可能性越高。”瘦子用長而彎曲的手臂在自己的脊椎上比畫著。“而你呢,一定遇到了一個令人心動的姑娘。她是金發對嗎?”他的灰眼珠帶著窺探隱私的愉悅光芒。

“扯淡。我下午碰到示威遊行,你知道,視頻中那些呼籲給蚯蚓人道主義關懷的小痞子。”我搖搖頭。“謝謝。”我接過女侍應遞來的盤子,肉丸三明治配腌黃瓜,萬年不變的晚餐食譜。

“無聊。”瘦子搖搖頭。“說起來,你知道嗎……‘馬鈴薯’這個詞來源於牙買加的阿拉瓦語。”

我恍惚覺得他說後半句話的時候聲音有點奇怪,仿佛嗓子裏哽了塊什麽東西,或許是涼啤酒讓我的耳鳴復發了。“不知道。我也沒興趣學習一種已滅亡的語言。”我把腌黃瓜送進嘴裏。

瘦子有些驚異地睜大灰眼睛:“你沒興趣談這個話題?”

他的聲音正常了。是耳鳴。我得去看看醫生,如果今年醫療保險沒有超額的話。“完全沒興趣。”我嘴裏含著食物嘟囔著。

“好吧。”他失望地低下頭,把玩著啤酒杯。女侍應將他的晚餐放在桌上,又將我的腌熏三文魚遞給我,“說真的,你們兩個有空的話得出去玩玩。比如脫衣舞俱樂部什麽的。”她掃了一眼我們臉上的表情,撇撇嘴,走開了。

我和瘦子扭頭看看街對面燈紅酒綠的俱樂部,沒作聲。我伸手從他盤子裏拿出兩根薯條塞進嘴裏,將腌熏三文魚向他那邊推了推,“你有沒有覺得我們最近聊天缺乏有趣的話題。”我說。

“你也有這個感覺?”瘦子驚奇道,“除了我的性能力鑒定之外,幾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談論的東西了。我也是這一兩年發現聊天變得無趣起來。”

“也許是我們都老了?”我不情願地縮回拿薯條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塊顯眼的色斑,剛出現沒多久,就像22歲那年長褲上的汙跡,令人難堪。

“我剛42歲!西蒙尼斯41歲才贏得威爾士公開賽!”瘦子叫道,右手的薯條在空中飛舞,“一定是單調的工作讓我們變成這樣,等退休以後一切都會不同,對嗎,老兄?”

“但願如此。”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4

當天晚上,我多喝了兩瓶涼啤酒,打開公寓門之後感覺一陣陣眩暈,沒顧上洗澡,直接走進臥室倒在床上。床單有一股奇怪的泥土味道,不知是不是因為太久沒換,可從好的方面說,這種味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農場——不是充斥著父親濃重體味的那個農場,是他酗酒並開始虐待母親以前,我、姐姐和母親安寧生活的平靜農場。記得我和姐姐在新建的谷倉中玩耍,空蕩蕩的谷倉裏充滿新鮮木料和泥土的清香,陽光從閣樓的小窗戶灑進來,帶著媽媽烘焙餅幹的味道。

跑累了,我們倚著墻壁坐下來,姐姐把我的右手拉過去,“閉上眼睛。”她說。我聽話地閉上眼睛,陽光在眼皮上烙出紅暈。手心癢癢的,我咯咯地笑了起來,想抽回手掌,“猜猜我寫的是什麽字。”姐姐也笑著,手指在我掌心搔動。“我猜不出來……寫慢一點啦。”我想了想,抱怨道。姐姐於是慢慢地重新寫了一遍。

“馬?”我看著她,遲疑道。

“對了!”姐姐哈哈大笑,揉著我的頭發,“再來再來。猜對五個字的話,我的那匹小騸馬讓給你騎兩天。”

“真的?”我驚喜地閉上眼睛。

手心又癢了起來,我忍住沒有笑出聲。“這次是……‘叫’?”

“是‘道’啦,小笨蛋!”姐姐笑著彈我的鼻子,然後蹦起來跑了出去,“誰先回去,誰吃大塊的奶油曲奇餅哦!”

“等等我……”

我伸出手臂,睜開眼睛,看到被霓虹燈照亮的天花板,天花板角落有一灘水跡。樓上那家人又忘記關浴缸水龍頭了,這次得讓公寓管理員狠狠地教訓他們,我想著,發現自己剛從童年的夢中醒來。穿了一整天的襯衣泛出酒精的酸味,脖子和後背因別扭的睡姿而生疼。我花了五分鐘從床上坐起來,看看鬧鐘,現在剛剛淩晨一點。

起床沖澡、喝了兩杯水後感覺好些,但再沒有睡意,我穿上睡衣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打開電視,深夜節目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令我感興趣的東西。換台的時候,我看到右手上那塊醜陋的色斑,不由自主用左手搓著,盡管誰都知道那玩意兒不可能用手指搓掉。忽然來自手心的微微癢意令我打了個寒顫。等等,這種感覺是什麽?剛剛夢境中出現過的、姐姐在我手中寫出的稚嫩字符……

今天中午穿黑色連帽衫的人在我手心畫出的並不是什麽符號。